屋内隻剩下蕭樂昭和沈蘭時,離二人上次相見已是過了半月有餘。
在那日的大寒宮宴上,皇帝口谕定下兩位公主的婚事,二公主蕭樂菱出降戶部通貿司通貿使二子,招淮遠伯府少君沈蘭時為三驸馬。
“殿下身體可好些了?”沈蘭時先開口,打破一室沉默。
蕭樂昭擡眼望向她,沈蘭時有一張好皮囊,比男子秀緻,比女子英氣,那雙眼是最為好看的,眼型鈍圓,眸色黝黑,宛如墨玉,眉峰輕輕聚攏時,眼尾略下垂,顯得真摯坦誠。
這樣一張臉,端着擔憂之意望向人時,該是不會叫人懷疑這眉宇間的關懷真假與否。
可蕭樂昭知道,這些都是假的,望向自己的眼神、道出的關心,甚至連同沈蘭時的身份,亦是假的。
沈蘭時是女子,這是前世蕭樂昭與她相識之初便知曉的秘密。她以為女子相愛固為天理不容,卻更顯此情可貴,然她卻忘了,女子也好,男子也罷,無外乎都是人,人者多欲,其性尚私。
沈蘭時從未對她有情,前世種種,實為利用。
若論仇恨,前世傾心之人,眼前僞善之人,即是最恨。
蕭樂昭眸色漸漸沉了下去。
沈蘭時輕聲喚:“殿下?”
蕭樂昭面色一松,回道:“我身體無礙,倒是你,臉色瞧着愈發不好了,如此可還能參加二姐姐的出降宴?”
沈蘭時本就蒼白的臉似乎更缺了血色。
蕭樂昭觑着她的臉,繼續說:“你說這會是一樁良緣嗎?那蔺家二郎行迹輕佻,浪蕩之名傳遍京城,二姐姐嫁給這樣的纨绔,實在是不值。”
“良緣與否都乃陛下金口指婚,隻願那蔺家子不負天恩,悔過自新,往後善待二公主罷。”沈蘭時語氣平淡。
蕭樂昭沒再繼續這個話頭,而是将壺中尚有餘溫的湯藥倒入瓷白碗中,遞給沈蘭時:“禦藥房新制湯劑,你趁熱喝罷。”
沈蘭時接過瓷碗,小口服下黢黑的藥汁,放下碗後,唇齒間生出甘甜,不禁問:“這藥為何有一絲奇異甘醇?”
“是了,你最憚苦味,我托禦醫多加了一味味甘輔材。”蕭樂昭笑了,那眉眼下彎的模樣一如往昔,明媚動人。
沈蘭時微笑,周身陰郁低沉的氣息消散不少:“婠婠......有心了。”
婠婠是蕭樂昭的乳名,少有人知,也少有人能叫。
蕭樂昭臉上的笑旋即隐了,她輕聲說:“你已許久未如此喚過我了。”話音一頓,她凝着沈蘭時的雙眸,定定然喚,“蘭時姐姐。”
喚這聲稱呼時,她眼底起了漣漪,似清波躍影,若外人見了,當以為這是一眼的情意綿綿,但若細瞧,便能察出這清波下凝結的一片寒霜。
沈蘭時亦望着蕭樂昭,凝得久了,眼神便多了幾分飄渺,到底是同父血緣,盡管氣質殊迥,但倏忽一眼,卻也是能在眉眼五官尋着那人印迹的。
她收回目光,自若接話:“少時不明事理故多有放縱僭越,如今殿下與我皆已成人,又有上下身份之别,若是喚得慣了不慎于大庭廣衆叫出來,終不合宜,也徒惹人非議。”
蕭樂昭“啊”了一聲,神情似能理解,嘴上卻又籲歎一聲:“樂昭不傻,到底是能聽出生分之感,蘭時姐姐可是在怪我未曾同你商量便向父皇請婚?”
沈蘭時搖頭,語氣和煦:“此事不怪你,你是在幫我為我着想,我若生怨,豈非不知好歹。”
蕭樂昭正待說話,“笃笃——”的叩門聲起,有家丁近門前,禀報:“公主,少君,晉王爺和二公主來了。”
沈蘭時似沒聽清,前傾身子問:“何人來了?”
“晉王爺和二公主殿下,伯爺夫人已去前門相引了。”家丁高聲答。
沈蘭時直回身體:“知道了。”
“好巧,方才才聊到二姐姐,眼下便來了。”蕭樂昭朝門外看去,房門由兩名家丁躬身推開,為首入内的是蕭峥,他徑直往蕭樂昭身前來,邊走邊笑:“三妹妹來探望子虞也不打聲招呼,好叫上本王一道,莫不是怕我擾了你倆相處的好時光?”
蕭樂昭起身行禮:“皇兄說笑了,皇兄公務繁忙,樂昭怎敢以私事相擾。”她看向蕭峥身後,除了跟進來的沈氏夫婦外再無來人,于是問,“說二姐姐也來了,怎不見她人?”
蕭峥撚着上唇須尾,雙眼眯成縫:“二妹不及三妹妹得父皇寵愛,出宮一趟不容易,此番也是托我向父皇請情,才出得宮來。如今她到底是待婚之人,不便抛頭露面,所以眼下在府外馬車中候着呢。”說罷他朝沈蘭時轉述,“子虞,你和二妹是少時便相熟的良友,此番你身體害恙,她礙于身份不便當面探望,托本王向你道一句保重身體。”
沈蘭時勉力淡笑着回:“陛下賜婚後,我也未嘗有機會向二公主殿下道一聲喜,煩請王爺幫我轉告二公主殿下,蘭時在此祝她燕爾新婚,佳姻百年。”
“欸,這吉祥話嘛,哪有轉告的道理,這些日子你便好好将養身體,待二妹大婚當日,你我同去二驸馬府親自道賀。”蕭峥拍拍沈蘭時單薄的肩膀,諄諄深切,“子虞,你這身子骨屬實弱了點,樂昭女兒家體弱尚能諒解,你一兒郎弱不禁風的難免招人取笑。日後同本王縱馬打獵去,煉好體魄才好早日傳繼宗祧啊。”
蕭峥爽朗的笑聲讓一旁插不上話的沈勢和沈夫人更加面窘,沈勢怕蕭峥再道出什麼叫人膽戰心驚的話來,忙幹笑着招呼:“王爺,先坐先坐,來人啊,上茶。”
衆人落座,拉起閑話家常,期間大多是蕭峥絮叨,餘下除蕭樂昭安然自得外,那沈家三人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茶水涼熱幾番,已是近半個多時辰過去。臨走前,蕭峥意味深長同沈勢說,沈蘭時日後既為他妹婿,便是一家人了,待沈蘭時入朝定會關照提攜,讓沈勢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