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噢。”安遙渾渾噩噩跟着起身,兩人頂着豆大的雨點一路小跑,在安遙家院子前分開,他想說送送宋星,但小孩跑得快,沒等他開口就跑得一溜煙沒了蹤影。
如宋星所料,沒過幾分鐘,奔騰的雨水傾瀉而下,砸得院子裡的磚塊咚咚作響,沒有磚的地方則是把泥水濺起幾厘米高。
安遙許久沒見過這麼大的雨,他站在客廳看了會兒,發現雨水會越過門檻砸進來後,就趕忙把客廳門關上了。
隔着一道門,轟隆隆的雨聲隻剩下川流不息的悶響,聽得他心裡也沉甸甸的。
他回到房間發現司煜深正靠坐在床上看書,他想了想也換下外出衣服,穿着簡單的背心短褲上了床。
外面正在下雨,溫度清涼得很,屋裡自然也沒開風扇,司煜深悄悄瞄了眼這個正在跟自己冷戰,卻又悄悄爬上床的人,沒說話。
過了會兒,側躺着的安遙忽然往上爬了爬,自然地抱住司煜深左胳膊,悶聲道:“你是瘸子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事實,你不可以因為這個生氣。”
司煜深:?
這小傻子是來挑釁的?抱着别人的胳膊挑釁?
安遙又道:“我是傻子也是事實,所以我也不生氣了,星星說冷戰是很嚴重的,我們不要冷戰了好不好。”
司煜深聽明白了,這是有場外指導,他問:“宋星還說了什麼?”
“嗯……”安遙捏捏懷中的手臂回想着,“他姥姥說,隻要沒死,别的都是小事情。”
道理的确是這個道理,可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呢。
司煜深視線轉向窗外,看着如流水般傾瀉的大雨,又想起他車禍那天。
在以為死亡即将來臨的那一刻,到底是對信錯了人的憤怒多一些,還是對沒能停下腳步好好享受人生的悔恨多一些。
他前二十二年努力的目标都随着那一場車禍,那一場雨被沖散了,從醫院醒來後,他覺得他之前的人生是可笑的,往後的路是迷茫的,但與此同時他心中還有一股恐慌随之生長。
郁青越是勸他去醫院重新做檢查,這份恐慌就愈像汲取了新的養料似的,生長得愈發狂妄。
“其實,我一直在害怕。”司煜深忽然開口道。
“啊?”安遙錯愕地爬起身,扭過頭看向司煜深,“怕什麼?怕我嗎?”
這副呆呆的模樣,司煜深不禁失笑,拍拍安遙毛茸茸的腦袋,把他按回床上,繼續道:“我是怕新的檢查結果和之前醫生告訴我的一樣 ,我怕他說我叔叔沒有對報告動手腳,我是真的再也站不起來了。”
昨天司煜深打電話時,心底那股躁動不安正是來自于此。
“隻要我不去重新檢查,我的心底就永遠存在兩種可能,站得起來或再也站不起來,我可以永遠抱着那份希冀活着,永遠忽視另一種可能,但如果說檢查完結果很糟,那我……”
司煜深說不下去了,他覺得有這種心裡活動的自己很懦弱,他從小受到的教育讓他無法接受自己因懼怕一個可能而搖擺不定。
“很糟,是有多糟呢?”安遙忽然問,“糟是壞的意思嗎,那你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最壞的結果,答案很簡單,且一直擺在兩人面前。
“最壞就是,我再也沒法站起來,往後餘生一直坐在輪椅上。”司煜深艱澀道。
安遙想了想,問:“就像你現在這樣嗎?”
司煜深:“對,就像現在。”
“那好像也不是很壞呀,你現在可以自己吃飯、睡覺、上廁所,等你腿上的傷口好了還可以自己洗澡,你身上還有我沒有的可以硬邦邦的肉,你比我聰明好多,可以做好多好多我想象不到的事,這并不壞呀。”安遙掰起指頭一件件數道。
“而且我在電視上看到有人在賣假腿,那些沒有腿的病人裝上那個就可以站起來了,穿上褲子看着和我們沒什麼區别,可厲害啦!”安遙說到這擔憂地看了眼司煜深:“不過那個假腿可貴可貴了,你是在擔心自己沒有錢買嗎?”
被趕出家族企業但私庫餘額仍有九位數的司傲天:……
他嘴唇動了動,似是想不通話題怎麼轉到這來,但還是解釋道:“不擔心,我資産應該還算富裕。”
“真的呀。”安遙語氣中流露出羨慕與向往,“當有錢人真好。”
司煜深:……
窗外的雨還在下着,屋内的氣氛卻沒那麼沉悶了,面對一個無憂無慮單純羨慕有錢人的小傻子,司煜深徹底放下戒心,他把郁結于心的病竈攤開來道。
“我這段時間一直想,我活到現在沒有做成什麼事,我奮力振興起來的企業給我叔叔做了嫁衣,我的真心朋友隻有郁青一個,戀愛也沒有談過。每天都在學習、看書、想方案想對策,忙了二十二年,不知道在忙些什麼,我好像什麼也沒獲得……”
“煜深,你要死了嗎?”安遙突然插嘴道:“你怎麼在說一些要死的話?”
司煜深哽住,他想了想道:“我沒有要死,我隻是在思考……”
安遙:“活着的意義?”
司煜深點頭,“對,可以這麼說。”
“在我們院裡,快要死了的小夥伴才會思考這個。”安遙面露不解,“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們每件事都要考慮個意義出來呢,難道所有東西都是為了獲得什麼而存在嗎,活着的意義有什麼好思考呢,活着本身就是意義呀?”
各項成績遙遙領先了整個學生時代的司煜深,第一次有了差生上課聽不懂老師講課的感覺。
他的大腦經過飛速運轉但未得出答案後,便破罐破摔地徹底放空了,生平頭一回有了想放棄思考,直接抄答案的想法。
他猶豫着問:“你的意思是,為了活着而活着?”
“嗯……”安遙糾結了下,眉頭皺作一團,貧瘠的表達能力讓他實在不知該怎麼準确描述出心中所想,幹脆想什麼說什麼。
“你說的和我說的還是不太一樣,我該怎麼跟你解釋呢,就像院長伯伯會每天早上查房看我們每個孩子的情況,他會拍拍我們每一個的頭,說真好呀今天也有好好活着,我不太會表達,我就是覺得我好好的在這裡,你也好好的在這裡,我們在這裡這件事就是活着的意義,這麼說你能理解嗎?”
直到很多年以後,司煜深仍然無法肯定那個大雨天,在那個破舊的小院裡,安遙對他說的這番話他是否真正理解了,又或者他理解的和安遙講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但他記得在聽安遙說出“你能理解嗎”、在和安遙視線對上的那一瞬間,一直壓在他心底的那股郁氣散了,他想他幹的最蠢的事不是為了躲避看醫生郁郁寡歡、不是日日躺在床上思考人生的意義,而是他執着地要為之前的人生經曆找尋一個答案。
窗外的雨還在下,但雨勢弱了許多,再也沒了來勢兇猛、氣吞山河的氣勢,似乎每一場大雨都是這樣,勢不可擋地胡來一通,而後夾着尾巴淅淅瀝瀝地走。
司煜深想等這場雨停了他可以去外面呼吸下新鮮空氣,雨後的太陽沒那麼曬人,他可以坐在外面好好沐浴場陽光,或許他可以提前選幾家假肢公司,畢竟好的假肢是需要提前很長一段時間定制的。
好的事情未必多好,最糟的事情也沒有糟到完全無法接受,想要的答案不需要去特意追尋最後也會自動浮現。
司煜深覺得這是自他父母去世後,第一次有這樣如釋重負般的好心情,他不禁視線看向窗外,對安遙道:“謝謝,我現在已經不讨厭下雨天了。”
“真的呀,恭喜你。”安遙雙手小幅度拍了拍,随後道:“不過我還是讨厭下雨天的。”
司煜深視線從窗外收回,緩緩轉到安遙身上,道:“你可真會煞風景。”
安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