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肅王的車駕辘辘激起的煙塵,桓權挺身直立,斂衣背手,若有所思。
其餘賓客各自告辭,一時間山中别墅清靜下來,南飛的候鳥在殘陽中掠過,風吹動野田的麥子,搖曳如同海浪。
“士衡,你當真舍得?”
鄧玠提着酒壺自門後閃出,衣襟上都沾濕了酒漬,目光清涼,毫無醉意。
“舍得如何?不舍又如何?”
“進獻美人,可不像你桓權會做的事,更何況美人還是你桓權的未婚妻。”
“曾經的。”
桓權更正道,這場宴會的目的就是為将江芷引薦給肅王。
江芷既然決心要入宮,她能做的隻能成全。
江芷雖是絕色佳人,然後宮之中,最不缺的就是佳人,桓權需得給肅王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才能盡量保證江芷日後的榮寵。
“好,兄妹!兄妹總成了,那也不是你桓士衡會幹的事!你不是一向自诩清傲,如今也做出這等媚上的事來?
江女郎的身份,若是入宮,桓權,于你名聲可不好。”
桓權一時緘默,她何嘗不知。
進獻之人,若真是她桓權的姊妹,倒也罷了,偏偏是與她桓權有過婚約的女人,天下人必定會嗤笑她桓權的。
“士衡,你對那江女郎,到底是怎麼想的?若說無情,當初你又何必費心報下她,又為她欠下琅琊王氏人情;若說有情,今日你又将其進獻給肅王,你我皆知儲君之位花落誰家。
不過,你江桓兩族是血海深仇,如此作為倒也情有可原,隻是肅王為皇儲,日後未必沒有繼承大統的可能性,屆時若江女郎不受寵倒也罷了,若是受寵,你桓氏一族危矣!”
鄧玠繼續道,卻是字字珠玑,直擊桓權肺腑,垂下眼簾,桓權悠悠一歎,道:
“若她真有這本事,我倒是為她開心。”
“這樣的機緣巧合,想來也不會有,是我杞人憂天了。”
“未來之事,皆有可能。”
桓權悠悠道,鄧玠不知為何心底升起一股惡寒,恰巧一陣晚風卷起殘枝上的黃葉,卷起地上的揚塵,鄧玠頭有所思看了桓權一眼,見桓權隻瞧着蜿蜒的馳道發呆,搖頭歎息一聲,喝着酒,不願去理這個怪人,轉身走了。
桓權看着鄧玠的背影露出悄然露出一絲笑意,剛剛的落寞悄然而逝,隻有陰沉不定的目光閃爍着。
毛舒白日受驚,在生死線上徘徊一圈,早已心膽俱裂,很早就被人攙着回房間歇息了。
桓權揮手讓人退下,屋子裡隻有桓權和毛舒兩人,桓權端起仆役送來的肉糜,攪動着,瞧着榻上的女郎,道:
“别裝睡了,能從胡騎手中逃出來的人,怎麼可能會害怕這個了?”
毛舒睜開眼睛,翻身坐下,盤着腿,伸手朝向桓權,桓權将肉糜遞給毛舒,桓權低眉一笑,道:
“今日,命不由己的感受如何?”
毛舒不答,三下五除二就喝完肉糜,起身将空碗重重放在桌案上,正色肅穆對桓權道:
“我曾經不知多少次經曆過被人玩弄的日子,早就已經麻木,奴隸、舞姬,在這些貴族眼裡連人都不是,和貓狗沒什麼兩樣。
桓權,你以為我應該有怎樣的感受?恐懼、屈辱、仇恨,的确,這些情緒我都有,可我不覺得有什麼。
人總不能和畜生計較,對于傷害人的畜生,是不會去講道理的,隻會想着殺了它。”
“你想反?”
“難道你不想嗎?”
毛舒回頭,目光直盯着桓權,如同一團火焰,灼燒着所有的不公,目光穿透這身虛僞華麗的衣袍,直達内心深處。
桓權一怔,随即低眉,避開毛舒的目光,并未正面回答毛舒的話,隻是道:
“毛舒,你累了。”
“桓權,你心虛了。别看你表面奴顔婢膝,實則是個極度高傲自負的人,你真的看得上司馬瑄嗎?
于你而言,那不過就是個手中的玩意兒,朝廷之上那些高門顯赫、皇室宗親你真的在乎嗎?
你瞧不上他們,但你又不得不演上一出心悅誠服的戲,你想要登上至高之位,取代他,可你暫時又沒有這個實力。于是,你隻能極度壓抑自己,扮演着忠臣良将。
桓權,你不累嗎?”
毛舒低笑一聲,沒有如同往日一般聽話,反而一步步刺激着桓權,她饒有趣味地觀察着桓權的反應,她讨厭桓權永遠是這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毛舒迫不及待想撕開桓權僞裝,她想看到桓權崩潰的模樣,看到她狼狽不堪的模樣。
桓權的眉頭緊蹙,手中青筋暴起,眼神不着痕迹露出幾分殺氣,卻還是露出笑意,且愈發燦爛,反而正面迎上毛舒的目光,道:
“毛舒,你知道閣樓上的瘋女人嗎?瘋子的話,誰會信?”
最溫柔的語氣,卻說着最無情的話。
毛舒聽出桓權的威脅,心中一緊。
桓權是什麼樣的人,她是清楚的,刀劍殺人尚見血,可桓權殺人卻是誅心。
“今日的事,舒女郎受驚了,還是早些歇息的好。”
桓權笑着伸出手來拉毛舒,毛舒卻隻覺得那笑毛骨悚然,本能後退,卻被桓權一把拉着,扔在床上,為她蓋上被子。
一切如常,卻又透着詭異。
毛舒隻怔怔瞧着桓權,桓權卻在她耳邊道:
“隻有想反的心可是遠遠不夠的。
安心,睡吧。”
毛舒看着桓權離去的背影,心中忐忑不安,她不知道桓權想做什麼,但她知道這個女人,并不簡單。
她想要的東西,是一定要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