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後數年,太祖皇帝平定戰亂、統一天下,衆人才從經手過捐獻一事之人口中知道此事,他們感佩名伶的慈悲與氣節,将此橋命名為名伶橋,另還有一條名伶路,是他從前的住處所在。
黑五說道:“在咱們這裡說起名伶,指的不是如今那些名角,而是特指這一位呢!”
他講的跌宕起伏、又着意加了許多動人的細節,叫薛母聽得眼眶都紅了。
正是此時,有喧鬧之聲傳來,似乎起了什麼争執。黑五臉色微變。
他的确算得上地頭蛇,此地的縣令是他的姐夫。此次姐夫将接待貴客的任務交給他,幾次交代不得怠慢,務必要讓貴客賓至如歸,感受到他們的好處才好。
姐夫沒有說,黑五也不知道薛虯等人的身份,但他又不是傻的,隻看這些人的打扮氣度,便知他們非富即貴,當然更可能既富且貴。
他就理解姐夫的意思了,姐夫在小城做了十幾年縣令,因為沒什麼背景,政績也隻是平平,一直得不到升遷,眼瞧着京城已經忘了他這号人,再不想想辦法,這輩子都要耗在這裡了,莫說姐夫,便是黑五也不樂意。
他也希望姐夫升遷,自己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呢!
但是憑他們的本事,又抱不上什麼有能力的大腿,好不容易有貴人經過,他們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說不定就是翻身的希望呢!
這一路上他賣力解說,好的地方大誇特誇,壞處則一概不提,力求給貴人留下有趣美好的印象。
誰知道有人不長眼,偏偏挑這時候鬧事!
黑五心裡咬牙切齒,面對薛虯還得堆笑:“想是小子們鬧起來了,半大的孩子最鬧人,湊到一處便要生事。”
是這個年紀的孩子鬧騰,換到任何地方都是這樣,與縣令沒有關系哈!
薛虯不置可否,過去這麼一會兒,那喧鬧聲也漸漸近了,薛虯隐約聽到有人在喊救命,這顯然不是黑五所謂的“半大孩子打鬧”。
他淡淡道:“我倒少見人打鬧,難得遇見,咱們過去瞧瞧吧。”
黑五:“……”
他一邊腹诽大戶人家小少爺有毛病,一邊暗自祈禱,可千萬不要是有人仗勢欺人啊!
因着城裡優伶多,長相好身段佳,偏偏身份又極其低微,便有人觊觎他們美色,利誘不成便強行上手,縣令每年都要處理幾樁類似的案子,隻盼着不是發生類似的事就好。
可惜怕什麼來什麼,衆人往前走了一段,便見橋上顯出幾道身影,最前面是兩位優伶,都做花旦打扮,但從身形儀态可以判斷,其中一位由男子假扮,另一位嬌小些的則是真正的女子。
男子一手提劍,一手攙着女花旦的胳膊往前跑,在他們身後則是幾個兇神惡煞的壯漢,穿着統一的衣服,顯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家丁。
薛母下意識看向薛蟠,其他知情人也紛紛投去目光。
薛蟠:“……”
他眨眨眼,有些茫然又有些生氣:“你們看我幹什麼,我又沒搶強民男民女!”
他可是花了錢正經把香菱買回家的!打架也不是因為香菱不願意,跟眼前的情況可不一樣!
黑五默默豎起耳朵準備吃瓜,可惜衆人卻不再說了,蓋因那兩個花旦已經跑到了他們跟前,因為跑得太急,還差點撞到黑五身上。
提着劍的男子連忙道歉,繞過他們繼續往前跑,壯漢們可沒這麼禮貌,見薛虯一行擋在路中間,伸手就要推搡他們。
然後被黑五掄起胳膊甩了一個大耳刮子。
被打的壯漢愣住了,其他幾人也愣住了,大約是為虎作伥久了,頭一次被人這麼對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他們回過神,立時就要還手。
黑五一手背在身後,看着他們冷笑:“怎麼,如今錢家這般威風,連我都敢打了?”
為首的壯漢這才去看黑五的臉,頓時吓了一跳。
錢家在小城是大戶人家,欺負欺負平頭百姓不算什麼,但也不敢跟縣令叫闆呐!
誰不知道縣令最疼妻子,也看重這個小舅子,黑五也有些旁門左道的能耐,沒事誰敢招惹他呢?
壯漢漆黑可怖的臉立馬笑成了一朵花,腰也彎了下來:“黑爺,您怎麼在這兒?”
“我怎麼不能在這兒?”黑五撣了撣袖子,涼涼問,“你們這是鬧哪一出呢?”
壯漢撓了撓頭,為難道:“我們家老爺看上了方才那個小戲子。”
黑五下意識回頭看去,剛才那二人并沒有跑走,隔着幾十步距離看這邊情況,見衆人看他們,其中那個男子又提起劍,眼神十分警惕。
黑屋暗自點頭,長得的确不錯。
他扭過頭問壯漢:“看上了就好好商量,不拘接回家還是養在外面都罷,吵吵鬧鬧成什麼樣子?”
壯漢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卻是那執劍男子朗聲開口:“閣下有所不知,小儀已有婚約在身,并不願意悔約令嫁,錢老爺商議不成便要強搶,在下這才帶她跑出來的。”
黑五聽了這番辯白,第一反應是真好聽。這聲音介于青年與少年之間,既有男子的爽朗響亮,又有伶人的婉轉清脆,恰如珠落玉盤,叮叮咚咚,洋洋盈耳。便是含着怒氣也十分動人。
第二反應,原來錢老爺要搶的人不是他啊?想想也是,錢老爺雖然好色了些,卻隻好女色,對男色沒什麼興趣,隻怪此生容貌太盛,令他不及想那麼多。
再看被男子護在身後的女花旦,的确很漂亮,宛如春日顫顫綻放的桃花,但比起那男子就差得多了,以至于黑五都不得不懷疑錢老爺的審美,就算他不好男色,有這麼一位絕色在眼前,怎麼還能看上旁邊的小花的?
待到徹底回神,便是怒火中燒了。
好啊!
什麼時候不好,偏偏此時鬧事,壞他的好事!
黑五冷笑連連:“當街搶人,我看錢老爺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要嘗嘗牢飯的滋味。”
壯漢們吓得不敢吱聲。
黑五努力壓制怒氣:“我會将此事告訴姐夫,你們回去告訴錢老爺一聲,讓他做好準備吧。”
至于準備什麼,那就見仁見智了。
壯漢們一句話不敢多說,一溜煙做鳥獸散。
黑五這才扭頭對薛虯賠笑:“讓您見笑了,我們這兒平時不這樣的。”
“我明白。”薛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說話間,方才那兩位花旦過來了。
他們是來道謝的。
女花旦有些驚魂未定的樣子,怯怯躲在男子身後,男子還劍入鞘,拱手行禮,動作十分大氣利索:“多謝黑爺救命之恩!”
黑五擺擺手:“不用謝我,要謝就謝幾位貴人吧。”
男子也是這麼想的,他在小城呆了一些時日,早就聽說過黑五的大名,此人雖不算壞人,但也絕不是什麼好人,與城中大戶都有些往來,若今日隻有他一個人在,未必會管這樁閑事。
他看向黑五身側的一行人,男女老少都有,一看便知是一家人,方才他就聽說碼頭上停了一艘極奢華的船,不知是哪個富貴人家的,想來便是這一行了。
他整了整衣襟,對為首的薛虯拱手:“小生柳湘蓮,多謝這位貴人援手之恩,日後若有用得上之處,書信一封,小生絕不推辭!”
薛虯:“你是柳湘蓮?”
“是。”柳湘蓮見薛虯語氣有異,狐疑道,“貴人聽說過我?”
“我乃金陵薛氏,與賈家乃是姻親,賈家二太太是我嫡親的姨母,你與寶玉為密友,我自然聽說過你。”
薛虯十分淡定,這也不算說謊,他調查寶玉之時的确查到了柳湘蓮,不過隻是一筆帶過,并未贅述。他對柳湘蓮的了解大半還是來自于原著,今日一見,果真如書中所述風流倜谠、俊美非凡,且有一顆俠義之心,難怪能令尤三姐傾心數年。
柳湘蓮卻信了這話,恍然大悟:“原來是薛家兄弟!”
又上前與薛母行禮,口稱伯母。
薛母受了禮,并不如何熱絡,她對優伶并沒有什麼偏見,往日見到也和顔悅色,體恤他們謀生辛苦還會多加打賞。但世家子弟不圖上進,反而沉迷唱戲玩樂,在她看來便是自甘堕落了。
柳湘蓮對此并不在意,他愛上唱戲已有幾年,知道此事之人多有不屑,不知看過多少白眼,薛母已經算是友善的了。
他隻跟薛虯說了幾句話,約定好京城再聚,便護着那女花旦離開了。
直到此時,黑五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原來竟是金陵薛家的貴人!”
薛家他知道啊,那可是金陵名門,傳承百年的大皇商,有“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之稱,可以說富可敵國。
薛家的姻親故舊也了不得,榮甯兩府便不說了,隻說人家嫡親舅舅王子騰,前些日子不就剛升了九省統制嗎?
這樣的人,幾句話就能決定一個縣令的去留,難怪姐夫再三交代他好生招待,一副要不是人家不要他,恨不得自己親自上的樣子。
——這得是多粗的一條金大腿啊!
黑五招待得更盡心了。
薛虯一行玩了個痛快,之後又一路北上,終于在大半月後抵達了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