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倌不聽你的話,已經受過了罰。今天早上被掌櫃賣掉了。”
莊靜融說得輕描淡寫,語氣中還帶着一點點不屑和快意,好像在聊一頓微不足道也不值一哂的早飯。
白濯羽皺了皺眉,小心翼翼地問道:“賣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可能是太守府吧。最近不是有新太守上任了麼?家裡正好缺可靠的奴仆。”莊靜融有些不耐煩,“或者被賣到大戶人家去,做什麼就不知道了。不過對這種小倌來說,能見到太守已經算是好歸宿了。”
白濯羽心中五味雜陳,想要說什麼話,又不知從何說起,也自知不合時宜。
“昨晚發生那麼多事,折騰了那麼久,你不會就記得那小倌了吧?”莊靜融冷冷問道,“還記得幾件?說與我聽。”
提及“發生那麼多事”,白濯羽思緒一滞。昨夜似乎确實有很多很多事情發生,沉甸甸地擠壓在她的腦海中,等待她清醒時啟封。
莊靜融不言,從床頭處拿來半截被折斷的刀片。這把刀隻有被折斷的上半截被帶了回來,下半截不知道去了哪裡。而且被折斷處斷口整齊卻沒有銳器劃痕,說明折斷它用的不是刀劍,而是人的内力。
莊靜融探過頭來問道:“這刀片你記不記得?昨夜把我吓壞了。”
“吓壞了?昨夜我們遇險了?”白濯羽驚訝問道。
“是你把人打了一頓,險些把人殺了。”莊靜融無奈道,“我怕你醉酒的時候忘了自己還暈血。要是真的殺了人,就難辦了。”
白濯羽似乎一時靈光乍現,盯着那半截刀片,想起了昨夜發生的一些零碎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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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雲容章走後,白濯羽喝得爛醉如泥,本來想直接睡在南風館。在醉眼朦胧之際,她遠遠地看見遠方跑來三個黑衣男子,其中兩人帶着刀。見到白濯羽,便遠遠向她沖殺而來。
白濯羽當時皺了皺眉,雖然醉得站不穩,但仍是下意識地将刀握在手中,對準了迎面而來的三人。
那站在中間的男子非常眼熟,正是四皇子北宮笙羽。四皇子身上穿着一襲華貴錦緞,但衣服卻遍布褶皺,滿是灰塵,甚至被枯樹枝刮開了幾道口子。
四皇子雙手橫握着刀直直舉向前,那刀很沉重,他顯然有些吃力。
“白濯羽!我就知道你在這裡!今天我必要拿你的人頭為我哥哥報仇!”四皇子目眦欲裂,聲音中帶着哭腔,“你那跟班莊靜融不在?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白濯羽當時酒沒怎麼醒,迎着風大搖大擺地向四皇子走了幾步,衣袂飛揚。她轉了轉手中的刀柄,笑道:“我看今天殿下這一身有些狼狽啊……不如進屋與我們喝杯酒……”
四皇子持刀怒道:“狗賊!居然還敢大放厥詞!給我上!”
四皇子身邊那二人是他從镖局雇來的镖師,白天負責押镖,晚上替人尋仇。四皇子往兩個人手心中塞了兩塊金錠,那二人立刻振奮起來,揮刀向前。
白濯羽雖然醉得站不起身,但是仍旁若無人地一步步向前,搖搖晃晃地向四皇子走去,笑道:“在我們之前的那麼多次交手裡,有哪一次讓你覺得,我沒有靜融保護就會死在你手裡?”
兩個镖師扛起大刀,其中一個镖師高喊着向白濯羽劈來。
白濯羽晃晃悠悠地閃身一躲,将闊大的刀片夾在她的二指之間,四兩撥千斤。她用力一折,刀瞬間斷成兩截,掉在地上。那人還欲還手,便被白濯羽的手肘擊倒在地。另一個镖師見狀大驚,又抄刀前來。白濯羽也沒有抽刀,隻向那人腳下一絆,第二位镖師也摔倒在地。
白濯羽沒有再動手,看着兩個镖師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回到四皇子身邊。
其中一個镖師面露難色地對四皇子道:“公子,你這次好像惹到的是江湖人。我們兄弟倆實在是愛莫能助……”
白濯羽帶着醉意轉了轉亂雪刀,笑道:“殿下,其實如果你想雇人防身的話,完全可以把那個報酬給我……拿了那金錠,我們去酒館痛痛快快喝一場,與爾同銷萬古愁……”
“你,你住口!”四皇子看着白濯羽一步一步逼近自己,拿着刀一步一步後退,卻被逼到了牆角處,“我哥哥!他愛你!你!活活殺了他!”
白濯羽聞言輕笑,緩緩道:“其實,我也愛他。我想他啊,特别特别想。但是他是朝廷人,他得死。”
四皇子惱羞成怒,又急又氣,握刀的手顫抖着,卻遲遲不敢上前一步。他死咬着嘴唇,眼眶發紅,粗重的呼吸變成了絕望的抽噎,淚水不由自主地向外湧出。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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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濯羽盯着手中的刀片,心中既震驚又害怕。她沒想到自己喝醉了以後竟然完全不記得正事。四皇子都來到她面前了,她居然不但沒想着問問四皇子遺珠城的事情,反而邀請他喝酒,還管他要酒錢,說什麼與爾同銷萬古愁。
她不禁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醉鬼的潛質了。
白濯羽也隐約想起來了四皇子為何會那樣狼狽地出現在那一處。
就在白濯羽莊靜融二人剛到西原城的兩天前,朝廷向西原城臨時管事的都尉陳将軍下了一道旨意。
四皇子私自出宮還頻頻深陷險境,但他是老皇帝最寵愛的幼子,皇帝命人無論如何也要把四皇子平安護送回京。
陳将軍是一個頗為中正耿直的老将,對皇帝的旨意唯命是從。他在郡中全力搜查,再加上四皇子行事也非常招搖。因此他很快将四皇子找到并放在府中安置好,準備了馬車送回。
四皇子名為被安置,實則被軟禁。朝中人都知道這位四皇子殿下年輕氣盛,常常胡作非為,幹些沖動魯莽的事情。他被北鬥營活捉一事已經傳遍了朝中。但他還偏偏受到皇帝的偏愛,沒人得罪得起。衆人不敢怠慢,更不敢将他放出。
四皇子雖然不情不願,但是自己并沒有反抗的餘地,隻能将尋仇這件事托付給陳将軍,自己準備回京請罪。
但是,二人進城那一天,莊靜融大張旗鼓地剁掉了某官員的手指,西原城中貪官污吏人人自危。得知了莊靜融來了西原城之後,四皇子斷定白濯羽也跑不遠。
對白濯羽的殺兄之仇壓倒了一切。
四皇子清楚,自己走後,西原城中不會有人想要閑着沒事招惹白濯羽這樣的江湖人。除了他以外,再也沒人與白濯羽有這種血海深仇。複仇這種事情隻有他能辦得了。
于是他在半夜的時候順着将軍府的矮牆偷偷翻了出去。他還從西原郡的某镖局斥巨資雇傭了兩位镖師,要不惜一切代價手刃白濯羽。
隻不過,白濯羽自小出身名門正派,她的武學并不是出身野路子的镖師們可以企及的。
白濯羽将刀片放在一旁,對莊靜融道:“想起來了一部分。但是我記得在那之後應該也發生了不少事情吧。我的腦子昏昏沉沉的,總感覺經曆了很多事。而且……我醒來之後,格外想哭。”
她揉了揉自己疲倦的眼睛,卻感覺眼皮腫脹不堪。再去照鏡子,發現兩隻眼睛腫得如核桃一般。
她昨晚應該是哭了很久很久。
而此時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發現自己的手中緊緊握着一根白色的布條。
布條被她捏得很緊很緊,此時已經褶皺密布。而且她一晚上都沒有松開,她的手誰掰也掰不開。
“靜融,這是什麼?哪兒來的?”白濯羽将那布條緩緩展開。
問及此事時,莊靜融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安,但被她的淡然神情很好地掩蓋。
“不是我說你,你酒品真的很差。”莊靜融瞥了她一眼,“這是昨晚你抓着哭的時候,從我的衣服上拽下來的。”
說着,莊靜融将自己的衣擺提起來。白濯羽仔細一看,那衣擺果然有所破損,正是被人抓下來了一條。
白濯羽不記得自己為何會抓莊靜融的衣服,但是确實感覺很不好意思。她向莊靜融投了一個緻歉的眼神。
但是此時此刻,她混沌的腦海中又閃回了昨夜醉酒後的幾個畫面:漆黑陰森的巷道,一群執炬的官兵,浩浩蕩蕩的隊伍,鬧哄哄的人群。
那時白濯羽感覺有些颠簸,是因為她爛醉如泥無法行動,被莊靜融抱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