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月閣無愧于它的名字,是司空府上觀月的好地方。
好就好在,它的位置很巧妙。
此閣連接司空官署和内宅,前後以照壁隔開,掩映以各色花木。
既分隔開了前後宅邸,又融洽自然,不至于太過突兀,可謂兼具功能性與美觀性。
且觀月閣有兩層,若舉目遙望,則浩瀚星辰、朗朗明月,撷來眼底;若在二層俯瞰,則四下風景、往來人物,盡入囊中。
思及此,段晞收回仰望二樓的目光。
她怕欄杆上突然長出一隻邪惡矮腳貓來。
段晞跟着李氏來到閣前,具甲的武士毫不避諱,即便目光克制,也一個不漏地把她們一行人掃視了幾遍。
李氏難得收起了她那副笑臉,簡短地道:“段氏娘子帶到。”
說着,她從懷裡拿出自己的名牌,之後武士又細細與其盤問核對不提。
段晞仗着他們不敢多瞧自己,心早已經飛進了閣内,也許害怕到了極點,反而會忘記害怕,開始有心情好奇命運還能怎麼戲弄自己。
她耳中聽着李氏同那兩名健碩的武士交談,眼中打量着觀月閣一樓。
擡眼望去,閣樓一層裡燈火輝煌,卻被層層帷幕阻隔,生怕别人不知道此處有重要人物在。
晚風吹拂下,煙青色的紗幔搖曳,間或露出其中的各式擺設,各個紋龍繡虎,雜以飛熊,氣勢非凡。
如果這是段晞傳,接下來她需要吟誦“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然後成為丁夫人的替身。
但丁夫人明明還活得好好的,隻是離了個婚,曹老闆這人那麼活潑開朗,似乎不像替身文學愛好者。
可是話又說回來,他似乎是四言詩狂熱者,寫過的四言詩比五言詩多太多了。
不知道對于曹司空這種漢末正統文人來說,五言詩這種藝術形式會不會太超前了?
“段娘子,”李氏道,“請進吧。”
段晞沉默着微微颔首,拾級而上。
進門時,她飛速地瞥了一眼劉禅的位置,發現他還在自己身前五步飄着。
像個探路的老瘦猴。
這個聯想讓她忍不住牽了牽嘴角。
該死的,現在不是笑的時候。
不知道該不該松口氣,一樓并無任何人。
隻有幾排書架齊齊地擺着,四下窗戶嚴閉,屋内燈火過于明亮,看不見任何窗外景象。
段晞覺得,自己進入了某種高維生命觀察低維生命的實驗室,她是那個被觀察的低維人類。
隻一瞬,她決定先銜接一下在卞夫人那裡的天真少女形象。
她控制着自己的儀态,緩緩走近了正對她的書架,其上擺着各式簡牍,均被錦囊裝裹。
回憶着猴哥蟠桃園吃桃的架勢,段晞換上好奇的目光,上手扒拉起來這群看着就珍貴無比的典籍。
她拿起一份,打開一看,過不了一會兒就放回去,又拿起新的,也是看不了多久就扔回架子上。
好似她真的隻是來觀月閣轉轉,至于卞夫人和李氏的深意……她怎麼會知道呢?她現在隻是個天真無邪的少女。
段晞很想仔細讀讀這些書。
東漢末年的書籍珍貴無比,将來無論做什麼,多讀點書總沒有壞處。
更何況,單是随手翻到的這些書裡,就有好幾冊或是失傳後世,或是隻剩殘篇和書名。
可惜,知識誠可貴,小命價更高。
漢隸好認,但她始終記得,段氏本人是認不全字的,董承雖給她幾冊書壓嫁妝箱底,那也不過是些常見的啟蒙教材。
她絲毫不敢小觑樓上那個高維生命的眼力。
這麼不慌不忙地亂翻一通,不一會兒,果然打樓上下來了一個人。
要做實事的那個人總是會先等不及,這是古今之理。
來人身穿束袖短打,快步前趨到段晞身側,在七步外停住了。
此人低頭垂手,道:“段娘子,司空在樓上相候,請速行。”
“呀!”段晞驚呼一聲,手裡的書簡“嘩啦”一聲落在地上,“司空?!我……”
“請您速行。”他微微側身,讓出了上樓的路。
段晞理了理鬓發,深吸幾口氣,用一種又喜又怕的語氣說道:“多謝,我……我這就前去拜見。”
好似她剛剛知道要見到曹司空本人。
從進了觀月閣後就很沉默的劉禅“哼”了一聲,“矯揉造作!”
這次,段晞是真的沒空理他了。
短短幾步樓梯,她已經來到了二樓。
觀月閣二樓确如她所想,是個仰觀俯察的好地方,但曹司空當面,她現在隻能觀察眼前撫琴的人。
“妾段氏,拜見司空。”段晞算着距離,隔着十步遠就拜了下去。
這次又是跪拜大禮,和初見卞夫人時一樣。
憑什麼?
段晞的雙手緊貼着初春冰涼的地闆,心内突然竄起一陣無名火。
這火來得莫名其妙,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實在是沒道理,之前那麼多次都拜了,卞氏和李氏都拜了,也不差這一次,将來還會有很多次。
更何況眼前這人是曹操呢?
是殺得泗水為之不流的曹操,是讨董滅袁、馬上就要一統北方的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