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白虎營,正駐守在距離賀州百裡之外的阙州——緒麥關外。
那裡的領地沒有争端,不像賀州,長期要與番邦打交道,城牆修的又高又厚,一旦有緊急事件就會開放内城,易守難攻。
王郁沣擺手:“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他說的是那些黃衣人。
程昴星賣關子道:“他們呀,隻是一些比較聽話好用的随從而已,上不得台面的。”
又扯皮!這人嘴裡沒一句實話!
王郁沣受不住了,轉頭要走。
程昴星立刻拿扇子将他攔下,剛剛的勁兒好像沒存在過,他又恢複了溫文爾雅的樣子,軟下聲來:“王兄别怕,我開玩笑的。那些黃衣人本來就是臨時組織的,當時賀州亂作一團,渾水摸魚的外邦人趁虛而入,若不把那些他們都送走,本地的百姓誰還敢出門?”
“放心,等這事了結了,我就把他們都遣散。我做事很小心,不會留下痕迹,況且賀州距離元京千裡之遙……”
“我不要‘等着’了結,我要‘現在’了結。”王郁沣打斷道,“就是因為距都城千裡之遙,才更不能出問題。賀州城牆頂上,旌旗向北望,出了玉青關,就到了如今月涼人管轄的流放地,月涼人早就蠢蠢欲動了,每年空手套幾裡地,再套就要連賀州城一塊兒套進去了。說不定哪天尋個由頭,就直接沖進關中,殺大周個措手不及。”
程昴星的瘋勁回到了眼睛裡:“怕什麼……他們要是敢來,我會直接殺到月涼國都去。”
王郁沣要被氣笑了,殺不殺到人家國都去,是由你說了算嗎?但他知道程昴星做得出來,哪怕沒有白虎營做靠山也做得出來。
在王郁沣的視角看來,程昴星就是一條瘋狗,假如不被拴在白虎營,他會瘋的更徹底。現在還栓着,隻是朝廷覺得他咬人利索罷了。他本人倒也覺得樂此不疲,還可以趁勢偷雞摸狗,隻是不知道還能摸到幾時。
一想到這,王郁沣心中的郁結頓時松了不少,甚至還對對方産生了一絲同情,他好言好氣道:“……我知道你能做到。但有生之年,我不想再看到那樣的景象。”
話中所指,是天演城之戰。
程昴星把扇子收了回去,手撐在下巴上,難得靜默地打量王郁沣:“王兄,我有時候,看不懂你。”
王郁沣看他套近乎就直泛雞皮疙瘩:“你現在,以什麼身份在跟我說話,文臣武将不能互相幹涉,剛剛聊得那些,我們權當什麼都沒聽見吧。”
程昴星兀自道:“……名聲嗎?王兄赴任不過三年,便讓賀州的經濟活過來了。依我看來,王兄行事進退有度,收放自如,顧全大局。可那些元京的廢物是怎麼評價你的?說你膽小如鼠,貪得無厭,縱容黑市走私泛濫,從中攫取利益。王兄一輩子恪盡職守、行事果決,可卻連個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不敢娶,仕途也毫無上升希望。你,真的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王郁沣上任的第一年就意識到:賀州的缺點也是優點,既然黑市屢禁不止,不如全面開放。既然那些邊境走私的“刺頭”不好管教,與其讓他們跟月涼人打交道,倒不如讓他們跟自己合夥做生意。
他想的是十年百年以後,賀州不再是争端之地,泾西路形成一塊完整的版圖,到時候不管在賀州城内長期居住的流民還是商人,都是大周的子民,不問來路和過往。
“西境”亂象源于前朝百年動亂,那些動亂浪潮下遺留的小部落和政權這些年不斷被“大國”抹去形迹,被“吞并”已是既定事實,未來幾年,西境的“領土争端”仍是重點。
作為國力日漸富強的大周,應該做好與月涼、黎淵打這場硬仗的準備。
王郁沣年少時出身顯赫——元京王氏。這是一個靠門下子弟入仕保持榮光的大家族,而王郁沣,彼時恰好是王氏相中的“天之驕子”。他是直系出身,少年時便憑借才學成為新科進士,堪稱是一舉中第,跟那些個還要尋求恩蔭庇護的同齡公子哥相比,的确是令人眼紅了。
不僅如此,王郁沣那年在殿試上所寫的《平西論》某種程度上與新法理念不謀而合,得到了先帝——成武帝的賞識。他入仕後在興佑年間參與新黨,跟随上級出使泾西路,是世家子弟中少數親眼見過西境的人。
西北風沙的遼闊讓他意識到世界的廣袤,産生了高遠的志向。然而少年人的理想,不過短短幾年就被打破。
天演城一戰後不久,大周兵敗。興佑十五年,成武帝病重去世,太子年幼,太後垂簾聽政,朝堂煙雲四起,新黨被打壓,乃至黨争之後被徹底洗牌。
王郁沣被牽連、貶谪,與司徒家的婚約也作罷。他輾轉西南不毛之地,直至元光年間,才因政績優良被平調到了泾西路的賀州。
再次回到西境,他的心情十分複雜,然而王郁沣人微言輕,他的家族早已不再支持他,他在賀州的任期也不過三年。
他所看到的西境隻是他看到的,如今朝堂是保守派掌權,一旦他離開了賀州,朝令夕改,所有的事物都會被打回原形,他的設想也跟他年少的志向一樣是場幻夢。
更何況現在,他連一個程昴星都撼動不了。
人到中年,王郁沣才發現自己變成了自己最讨厭的人——自以為是卻難以掌控時局。
王郁沣半晌才出聲:“……你多言了,西北經濟複蘇,是元光政和,皇恩浩蕩,福澤庇佑。跟我有什麼關系?”
程昴星:“是嗎?那年初時,知州大人為何又下令關閉隘口呢?”
“程昴星!……你到底還知道多少事情?”
王郁沣不想跟他理論了,他歎了口氣,問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當年在天演城,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他還想問,為什麼陰魂不散的突然出現在賀州?賀州有什麼東西值得你留戀?
“嗯?”程昴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上前低低喊了一句:“怎麼突然問這個……表哥。”
王郁沣表情跟見了鬼一樣,頭都沒敢擡,憋了半天才道:“……不要叫我。”
他之所以如此忌憚程昴星,也遲遲不敢對他動手,不僅僅是因為程昴星背後有白虎營這座靠山。
隻要程昴星不提、不越界,王郁沣就能當做無事發生,就還能把程昴星當做一個“人”溝通。
賀州知州王郁沣,此生最不願提及的一件事,便是十年前,在關外的啓盧天演城遇見了程昴星。
那時,程昴星還不叫程昴星,隻是鎮北将軍“昴英”手下的一個無名小卒,喚作王勉。
彼時,時任泾西路糧草官的王郁沣負責後勤,輸送運往關外啓盧前線的糧草,還有建設天演城所需的土木材料。
一個月後,天演城十萬士卒,全軍覆沒。鎮北将軍“昴英”被暗箭所傷,身中劇毒無藥可解。他旗下的一名小卒斬下将軍頭顱,沖出陣前。
王郁沣還未至天演城,便看見火光沖天,黑霧濃煙,鬼城之中踏出一位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青年,手中提着一顆頭顱。
除此以外,城中再無活人。
王郁沣一眼就認出,那是多年前因天生面目畸形,被王家扔掉的棄子“王勉”。
為什麼能認出來呢?因為“王勉”被王家趕出去時,彼時被視為家族“掌上明珠”的少年王郁沣雖被下人蒙着眼,但全看見了。他和在場的所有人一樣,感受到了不适與惡寒——他看見了那個畸形兒醜陋的面容下,藏着異常不合時宜的,惡魔一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