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我沒有。
我在做什麼?
路千河打斷他的動作,把他拉過來看向自己。他這一拉,喬相宜忽然有種從什麼中脫殼的感覺,身體輕飄飄的,連出口的聲音也是輕飄飄的了:“不是這樣……”
隻是一瞬,他仿佛在眼角瞥見一抹青色身影,仍然站在那裡滔滔不絕……
喬相宜呼吸一滞,覺得自己雙手空空。
路千河哪裡是伸手把他拉過來的?明明是用一根紅綢将他直接圈住直接抽出來的——将他從自己的身體裡抽出來。
那動作一氣呵成,像是從人的身體裡抽出“靈魂”。
紅綢的另一頭,那人的手越收越緊,腳步也不斷接近,逼着獵物擡頭看向他的眼睛。
喬相宜看見那湖藍的眼眸逐漸擱淺,又從淺淡中浮現一抹耀眼的紅。
喬相宜整個人幾乎被紅綢淹沒,啞聲道:“……你是誰?”
“路千河”的臉瞬息萬變,終于變成了那個面色陰沉的、眼角一顆紅痣的熟悉面容。
漓漓譏诮道:“哥哥,我看到你的内心了。”
“你很迷茫,想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呵,隻可惜……原來你是這樣想我的,你想我是個妖物,你想将我除掉。你還想……”
頓了頓,她又道:“你還想,你還想成為‘天師’,成為衆星捧月一般的人物。這樣你就能說服自己,讓自己離奇的經曆都有合理的解釋,成為一個‘合理正常’的人。”
說到這裡,她似乎是覺得好笑,厲聲道:“哥哥,你真覺得,你配嗎?你不過是跟我一樣,漂泊無依的,不知道哪裡來的‘妖物’罷了。你真當覺得有人會容得下你?”
喬相宜徹底醒了。
他知道那些流水聲是從哪兒來了。
漓漓的能力應該和水有關,所以她的戰鬥力并不強,這也是她為何要一直躲避程昴星視線的原因——程昴星隻要稍用計謀,便可将她困住。
可她最難對付的并不是這點,就算是用東西把她綁住困住了,她仍然可以在你疏忽的縫隙裡,無孔不入的侵入你的意識。
她擁有的能力,應該是“攝人心魂”一類的技能,所以才會在剛現身時,出現“喜怒哀樂”四種情緒——每一種好像都是分身,但好像又都是她自己。
剛剛漓漓被困住時,他隻顧着教訓她,讓自己分了神,對方這才有空隙鑽進了自己的意識中,導緻他做了一場荒唐的夢境。
他以為他方才跟她斡旋,已經逃出去了,實際上他們一直在對峙——誰的意識先支撐不住,誰就輸了。
很明顯,他的一絲“迷惘”被她捉住了。
喬相宜忽然有些感歎,他一時不知道應該該感歎當下的處境,還是應該感歎:這世上竟然真有這種神奇的力量,能夠窺探人心最深沉的欲望——連他自己都未曾注意的欲望。
他在風和觀的止步,他在火光中内心的搖曳,他那簡單到模糊的理想,他以為他隻是想追随喬鴻光,成為那樣的人。
經過漓漓提醒後,他才驚覺,原來他還有更深的怨怼,他想要的遠比那更多。
多麼龐大且深沉的欲望啊,連他本人都始料未及。
漓漓凄慘的笑容在眼前愈演愈烈:“哥哥,你多可笑。我第一次見到,比我還可笑的人。你注定不被人理解的,你應該站在我這一邊哈哈哈哈……”
話音未落,一陣煙霧疊起。緊接着是一陣衣帛撕裂的聲音,斷裂的聲音在黑暗中異常清晰,仿佛是故意的。
煙霧中青色的眼睛浮現又消失,卻好像又無處不在。漓漓擡手,卻發現身下的紅綢全部裂成碎片了,連個成型的都沒有。
喬相宜的身形在暗處定格:“漓漓,你說錯了。我不是你。”
“我是人。我不是混沌不知歸處的妖。我不需要任何人陪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理解我。我十分清楚我要什麼。”
“如果這世上真有知曉過去未來的仙人,那麼無論用何方法,我也要走到他的面前,追問他如何解開‘迷惘’。”
“就算那條路被世人所不容,崎岖難行,我也要去。”
“如果這個世上有人阻擋我,罵我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或是利用我,完成他的野心。那麼,不管他是誰,我都要将他,斬于刀下。”
說到這裡,他像是笑了。心道,不對,自己哪有什麼刀劍?
煙霧散盡,紅色帛絲亂了一地,喬相宜食指中夾着一張黑色的符紙,上面隻有一道紅色的血迹,但那符紙在他手中像是利刃,劈開眼前的霧氣和黯淡。
“對了,我還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提醒我,我可能還不敢這樣說出口。”
以前,喬文山是不會聽他說這些的。
很多事到了嘴邊,說不出來,很多事産生了念頭,卻也凝聚不起來,不能化為完整的表達,也拼湊不出一句話。
在很久很久以前,從他在山的那頭聽見另一邊傳來蟬鳴聲的時候,他就應該大聲跟喬文山說他的“雄心壯志”,哪怕被他揍成個豬頭。
哪怕在那些被黑暗湮滅的歲月裡,他感到更多的,也不是痛苦,而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不明事理被設入圈套,不甘心自己囫囵歲月,不甘心自己沒有一技之長,不甘心自己無能為力,隻能看着親近的人不斷遠去。
永遠迷惘,意味着永遠停留在原地。
那些深藏于心的秘密被不着痕迹的點破,甚至被演繹出來,他才敢托之于口,正視自己的欲望——他從不畏懼那些未知的力量,甚至想将它們占為己有。
他覺得隻有擁有這些,才會擁有改變一切的勇氣。
“如果這個世上隻有妖,沒有仙,那我也不會跟你站在一起。因為……你已經敗了。”
符紙飄落,刀刃碎裂,削斷最後一絲紅帛,漓漓臉上留下無聲的血迹,但嘴角仍挂着模糊不清的笑意。她想說點什麼,但隻能兀自咳出血來。
經此一遭,喬相宜必定不會給她留出意識的空隙來了,那一瞬間,她想起了程昴星那幾乎是嚴絲合縫的意志。
是的,她敗了。她好不容易碰到個“半成品”,結果不僅沒有讓對方擾亂心智,反而讓他更“堅定意志”了,這真是弄巧成拙。
這時,角落裡走出一個人影,腳步輕盈無聲無息。
那人踩着這一地的紅帛碎片,像個看客般,鼓起稀拉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