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真提出那個“計劃”後,摩琅君沉思了很長一段時間,也嘗試為此做出過行動。譬如,他主動請纓主持元京會武的相關事宜,卻發現……自己并不擅長與人打交道。這件事,從後來元京會武開場時衆人的眼神中就可見一斑。
或許,除了成為“蒼龍”的符号本身外,作為摩琅君這個個體,他原本也沒有其他的價值。
他并不清楚自己為何降生,更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隻是日複一日的扮演人們心中的“蒼龍”。
“蒼龍的切片啊,你是神迹的留存,是希望之所在。請務必守護住蒼龍陣法,帶領我們前往新的時代——”
在有記憶的日子裡,他幾乎被這種雜音吞沒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迫不及待地抓住這種希冀和期盼,隻為證明自己的存在是有意義的。因為,他不想再回到過去。
那是一段幾乎隻剩記憶碎片的日子,那時的他……還是個沒有被賦予名字的怪胎,被困于暗無天日的皇宮帷簾,隻能日複一日與“摘星”相伴。
摩琅君有時會問“摘星”:“為什麼人們看不見我,也不願與我說話?”
“摘星”隻咬了他一口,默默不語。
那段孤獨和單調的日子,他幾乎不曾記起。
但後來發生的事,他又不願記起。
一日,“摘星”扔下他偷跑了出去,咬傷了宮中一位身材與他同樣瘦小的男孩。摩琅君心想闖了大禍,又想反正也無人看得見他,便主動為那位男孩治了傷。誰知那男孩傷愈後,睜開了貓兒似的雙眼,警覺地看向他:“……你是誰?”
摩琅君吓得慌張逃竄——竟然有人看得見我?
那男孩叫住了他:“我知道了……我在檐柱的圖騰上見過你,你是這宮中的守護神,對嗎?”
摩琅君轉過身來,似乎在那孩子身上見到了真龍的氣度與威嚴,也見到了和自己類似的……冷落、孤寂與不幸。
這種孤寂讓兩個男孩從陌生變得熟絡,摩琅君很珍惜這位唯一看得見他的朋友,便經常在男孩口中的檐柱下等他——等到寒夜降臨,男孩眼中的戾氣化開,他們從互訴不幸到惺惺相惜。
然而,深宮畢竟不是尋找慰藉的地方。一次,摩琅君在背光的帷簾下聽見男孩與陌生使者的對話。
“你要用這種東西與我交換蒼龍的‘切片’?抱歉,我看不出這東西價值幾何。更何況,‘蒼龍’是父皇留給我的遺物,就算他不喜歡,要怎麼處置也該由我決定。”
“要是……這東西可以助您達成心願呢?”
這一次,男孩沉默了。
站在帷簾外的摩琅君清晰地感覺到“摘星”方才咬了他一口,這一口痛得讓他瞬間清醒,他第一次聽見,自己發出了迷茫的、質疑的聲音——
“蒼龍的‘切片’……是什麼?你不是說,我是守護神嗎?”
時間回到現在。
矩形的結陣黑雲壓城,喧嚣的風聲夾雜着靈氣從頭頂的縫隙灌入,霧開的笑聲和質疑猶在耳邊……一直在猶豫、被命運推着走的摩琅君面對着滿目瘡痍,忽然淺淺的吸了一口氣,蒼白的臉色上略過了一絲平靜——
他似乎終于知道自己為何一直猶豫了——原來别人眼中的自己,并不能讓他感受到存在和真實。
原來他不想成為守護蒼龍陣法的符号,而是想開啟陣法,成為知道真相……知道自己真正價值的人。
如果他生來隻是為了成為蒼龍的“切片”,那麼作為摩琅君這個個體,他也想知道——蒼龍本尊是如何看待他的存在的。
以及,如果他真的是蒼龍,要完成蒼龍的使命,他亦有守護仙門的責任——人間有必要知道真相,重新選擇是否信仰他們的神明。
如果必須有人要提前做出這個殘酷的抉擇,他希望那個人是自己……就像當年那個男孩沒有絲毫猶豫那樣。
在命運的審判前,衆生平等,沒有人有資格猶豫。
摩琅君閉上了雙眼。
與此同時,“摘星”的碎片在四周再次結陣,他腳下的陣眼重新恢複光澤,蒼龍的“眼睛”逐漸從地上的暗紋變成立體的活物,莅臨于他的頭頂。“眼睛”注視着他,摩琅君也絲毫不退卻,等待着“蒼龍”将他吸納消融。
他似乎聽見了“蒼龍”的诘問,也聽見了自己内心的聲音:我……準備好了。倒不如說,恭候多時了。
與此同時,手持“結印”的四影手心俱是一涼:這種感覺……是蒼龍陣法啟動了嗎?
地面的縫隙迸然折射出蒼藍色的光芒,大地之上暗紋浮動,松動的蒼藍暗紋與天穹之上的“矩形結陣”遙遙相望,将整個世界擠壓成了風和雷交織的戰場。
此刻,四影已經随着信号聚到司徒府迷宮的一角。他們明顯感覺到:最後一處陣眼——司徒府的迷宮也緊随着塌陷了。
四人手臂上的花紋顔色愈深,那幾乎和朱砂一般鮮豔的花紋幾乎每時每刻都在造成噬心的疼痛,但卻無一人妄動。
見有異物欲破開“結印”,岩鶴的臉上露出了不曾見過的喜色,他心道:“那位結成陣法的速度,竟是比我想象中要快上許多。他若再不啟動,這靈軒的結界怕是已經徹底破了。”
此一計,為聲東擊西。明為追擊,實為破壞靈軒逼迫蒼龍陣法啟動。
下一秒,盤旋的龍影從地底湧出,陣眼的舊址纏出浮光的金線——那是蒼龍陣法啟動時帶動的靈犀泉眼開啟的标志。
然而“蒼龍”還未躍過地平線,就被一枚矩形的穹頂蒙住了雙眼。那困住蒼龍的,正是四影的“結印”。
幾尺之下的地底,摩琅君緊閉着雙眼,卻分明感覺到,正在注視他的“蒼龍”眼睛,掉下了一滴眼淚。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已經獻身,蒼龍陣法依舊沒有将他同化?
為什麼蒼龍陣法開啟的一瞬間,神明沒有降臨。
靈犀泉眼入口處,被蒙住雙眼的“龍影”隻露出了半個頭部——它在劇烈的掙紮。如果是真龍,那枚“矩形結印”隻會在瞬間消亡,根本不可能困住它。
陣法确實開啟了,靈犀泉眼也開啟了,可是……降臨的依舊隻是個虛影。
摩琅君突然想起項真的那句話:“若不是親眼所見,飛星也不願意相信‘白虎’已殒。”
這說明,他失敗了。
摩琅君頓時心生絕望,絕望地近乎無法再定心凝神。正在這時,“蒼龍”眼睛方才流下的那滴眼淚裡,凝成了一個小小的幻影——一個與他幾乎身形一緻的幻影。
在無名的指引下,他靠近了那幻影,期盼從那裡獲取最後一絲希望。靠近了才發現,那幻影幾乎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摩琅君道:“……你是誰?”
幻影微笑道:“過來,你就明白了。”
下一秒,“蒼龍”的前塵往事回憶接踵而來占據了他的身體。
摩琅君感覺到自己被鎖在了一處暗無天日的海底,海底的深處有一座宏偉的殿宇,裡面藏有一個龐大奇異的鼎爐,鼎爐内部,有火燒得正旺。
停留在此世,在絕望時都堅持住沒有哭泣的摩琅君忽而淚流滿面:“原來……原來是這樣。”他似乎連嗚咽聲都發不出了,隻是繼續喃喃道,“神明,确實已經不在了。”
幾尺之外,地底躍出的龍影隻掙紮了幾下便不動了。而與龍影鬥争的“結印”的範圍越擴越大。見此情景,霧開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中原人果真失去了他們的神明。”
蒼龍真身已破,但陣法開啟後的威力依舊不容小觑,岩鶴握緊手中的結印,對其餘三人道:“就是現在——”
趁蒼龍陣法還沒有将整個靈軒封鎖時,趕緊标記靈犀泉眼!
話音剛落,四影紛紛起身沖入金線處。
行動完成後,水淩波率先回到原點:“已經标記好了。那麼,我們要怎麼撤離呢?”
岩鶴:“别急,我留了後路。”
此刻,蒼藍色的暗紋依舊在地上湧動,天邊出現了四方的裂痕。方才靈犀泉眼浮光的金線處平白起了幾處迷霧。
蒼龍陣法即将全面啟動,吞沒整座靈軒,四影的計劃是趁靈軒炸成灰前,在靈犀泉眼處留下朔風門的傳送标記,以方便下次入侵。而迷霧,正是聯通外界的最好逃脫方式。
眼見那迷霧即将從地表處消失,四影卻同時感覺到腳下有一抹殺氣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