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劍突破泉眼的一瞬間,異獸們被夾着電光的“流星”擊中,顫栗着等待“神明”的诘問。
然而,“神明”沒有如期來臨,隻有一道幽綠的光芒包容了一切雜音。
異獸們不再望向那随時會讓它們失去理智的血霧,血霧也仿佛被沁人心脾的綠光滌蕩幹淨,被寬恕罪行的異獸們排着隊,等待溫柔的水渦将它們帶去新天地。
連水中的魚兒和浮遊生物也被此番景象驚到了,紛紛跟上異獸們的腳步,搖頭擺尾地排隊過去。
有兩隻落單的薄魚被遠遠甩在了後頭——但它們也不着急,似乎知道這長長的隊伍終會帶領他們到達目的地。
前頭的那隻稍小的似乎等待了很久:“呀……你來了!”
“嗯……我來了。”後頭那隻體型稍大的禮貌安靜道:“你在這裡……等很久了嗎?”
“是啊,我一直……一直在這裡等你。差點就不想等了!”聞言,前頭那隻突然就哭了:“叔叔,你騙我!你說我乖乖在屋裡等,師父師兄們就會回來,結果你給了我個東西就轉身跑了!要不是我機靈……”
“機靈”之後,這隻小薄魚突然沒聲了。它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哎呀,那之後……到底發生什麼了呢?呃……好像不記得了。”
身後那隻大的安慰道:“沒關系,不記得就不記得。”
可它越安慰,那隻小的就哭得更厲害了。
“我是不是……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叔叔,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不喊你師兄,實在是因為……師兄們說我不配拜師,而你又待我最好,所以我才想跟你攀親戚顯得親近一點,好讓他們都不敢欺負我。可是,你交代我的事我好像沒辦好,我把事情搞砸了。我……我沒臉見你了,可我卻還想在這裡等你。”它放聲大哭,“叔叔,你告訴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不必為此哭泣。你是我帶出來的孩子,所以跟我小時候一樣機靈又調皮。機靈又調皮的孩子看到那樣閃閃發亮的東西……都會想跟它玩遊戲的。這不是你的錯,是這個世界的錯——這個世界總在用閃閃發光的‘力量’蠱惑孩子犯錯。”
“可是叔叔……”它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抽泣道,“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傻孩子,不是孩子那更容易犯錯了,成年人更會給自己犯錯找借口——但如果你現在承認錯了,你就是知錯能改的好孩子。”
“我不要當好孩子,我生下來就是壞孩子不招人喜歡,難道叔叔……更喜歡好孩子嗎?”
“不……”那隻大的猶豫半晌道,“不喜歡。我自己也不是好孩子。”
那隻大的突然想起很多往事。比如,“天香鼎”隻偏愛本性輕浮圓滑之人,所以它選中自己去“試煉”是有理由的。而大師兄那種秉節持重的性格,自然不會挑起那玩意的興趣。
師兄還在的時候,他隻需要在師兄面前扮演“好孩子”,和其他人則是打成一片。直到師父師兄相繼離開了這個大家庭,他才收起意氣,背負起“好孩子”的名頭。所以他原本的性情,就是顧盼逢源、實際待人涼薄的“冰”。事實證明,他可能的确不适合當“好孩子”,不然也不會偏愛那個師傅撿來的,來曆不明的小鬼頭。
此刻,它記憶中的“小鬼頭”嘤嘤道:“那太好了。我也不要當好孩子!”
“也許,我們都不必為彼此的過去……感到自責。”回憶完畢後,大的摸了摸小的頭說:“一切都很好,我們不應該知道這些,也不應該存在,什麼仙器……切片與我們都沒有關系。我們隻需要去我們想去的地方,和大家在一起……不是嗎?”
被蓋章的“壞孩子”狠狠點了點頭:“好呀……什麼地方?”
“一個能夠包容所有溫柔與罪惡的地方——冥界。”大的略有歎息道,“不過在那之前,我需要先跟一位朋友道個别。”
在那道幽綠光芒冉冉升起的時候,喬相宜眼中的世界靜止了。
左腿不再感到痛覺,整個泉眼中隻有讓他在意的事物和細節被加上了濾鏡。
機關鳥依舊被卡在水底的縫隙中,半折的翅膀扇動又落下。
他想起不久前,“信号”聯通後的一段對話——
“信号”對面那人語氣中充滿焦急:“你……還好嗎?現在……泉眼裡是什麼情況?”
“他們打起來了——容音寺的郝珍珠,還有朔風門那位,他們為難上了我在泉眼裡認識的一位朋友。我被打下來了,這才撿到了快報廢的機關鳥。”彼時,喬相宜正在努力抑制眼淚,後半句的說明更像是為了岔開話題,“沒想到……沒想到‘信号’還能用。”
他不知道要怎麼跟路千河解釋泉眼裡發生的一切,盡管他對當下的境況已經有了初步判斷。
這時,他隐約聽到了司徒善和王思源的聲音。那倆人似乎也受了傷,但仍吵着嚷着要進入泉眼裡救他。
“喬兄……?我就知道你沒事!”一年不見,司徒善的聲音似乎成熟了許多,“你且在那候着,這回輪到兄弟我來救你了——怎麼樣?這待遇不錯吧。”
“喬大哥?我沒聽錯吧。什麼?你在……泉眼裡?你這人……怎麼老神出鬼沒的?”王思源還是一如既往的嘴不饒人,“是想跟我們飛星劍派搶功勞嗎?哼……那可沒門。”
聽到久違的聲音,喬相宜的眼淚差點又抑制不住了。
“信号”另一頭,路千河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他性格中的謹慎導緻他絕對做不出喬相宜這種為查詢情報“看到泉眼就往下跳”的行徑,所以在那場災難一般的戰鬥發生後,即使他知道了喬相宜就在泉眼裡的消息,依然沒有選擇直接下去,而是保守地選擇了繼續搜尋那條郝珍珠遺漏的線索——自己身邊還有倆大活人,他不能因為私情就枉顧他人性命。
為此,他時刻提醒自己:越是這種時刻,越要保持理智,顧念大局。
但方才,在“信号”接通,聽到喬相宜聲音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種……放棄所有理智的策略下去找他的沖動。
還好,這種沖動被喬相宜适時阻止了。
“沒進來是對的,你們可千萬别進來。”喬相宜破涕為笑道,“太危險了,這裡已經亂成一鍋粥了。還是聽小路的,想辦法從外面突破。”
“我知道了……那個雷煊不好對付,你不要參與他們之間的争鬥了。”路千河不知道該用何種語氣面對喬相宜,“等我……我快破解他的‘真身’了。”
路千河當時試圖賣給郝珍珠人情時,就想到了最壞的打算。所以,在郝珍珠果斷拒絕了他時,他隻告訴了郝珍珠如何搜尋生魂鈴,卻沒有告訴郝珍珠:機關鳥找到了雷煊的“真身”——羅盤的線索。
但那道羅盤設置了“密碼”,解開那道“密碼”同樣需要解鎖的人抱有一定覺悟——路千河正是在“破解”的途中接到的“信号”。
“多謝……雖然我很想答應你。但現在……恐怕是來不及了。”
泉眼那一頭的“信号”猝然斷掉了。
彼時,江曜利用生魂鈴吸收了四周的靈氣,按下了“葉片”銘文。那道銘文降臨時,在水底察覺到了不安氣息的喬相宜,選擇果斷按掉了“信号”。
他逆流而上,撞見了從“鲸魚”上掉落的三道人影,并遵從本能、試圖救下那兩具屍體,卻在力竭時瞥見了那片殘忍的血霧。
此刻,再次經曆了“無能為力”四字如何寫的喬相宜在那片綠光中緩緩擡眸——我為什麼開始回憶起這些對話?
……我這是,要死了嗎?
早知如此,他就不那麼果斷按掉好不容易恢複的“信号”了。這樣的話,他還可以多聽聽他們三個人的聲音,也不至于在死前那麼孤獨絕望。
路千河究竟會怎麼想他呢?自私自利?強出風頭?薄情寡性?
他多想告訴路千河,他并非不想和他們打配合隻顧自己逞意氣,而是他從一開始就選擇了一條……需要付出很多“代價”才能得到答案的道路。
他要這世界一切未知的力量在他眼前揭開謎底,要曾降下指引的“神明”現身為他照亮前路和過往。這樣,他才能對過去為他付出犧牲的人、以及自己有所交代。當然,經過曲晏清的點化後,他才明白,也許從内心深處,他更希望自身就是能夠照亮前路的“光”。
……罷了,那都不重要了。
如今,他再次體會到了那“代價”的沉重。
他看見水流再次變得緩慢溫柔,洗刷掉了異獸們的憎恨和痛苦。生命重新在綠色中誕生……方才還遍地橫屍的水域排起了井然有序的長隊。
它們……要去哪裡呢?
他的意識忍不住跟了上去,決定随着這靜置的一切遺忘那些過往的回響。
這時,幽綠的光芒中傳出一道聲音。
“不要再過去了。那裡都是屍體……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屍……體?”他迷茫道,“不是……這麼安靜的地方,怎麼會都是屍體?”
“快醒醒,你都忘了嗎?”
這時,那道綠光在他記憶短路的瞬間,發出了塹長的“叮——”
痛意開始觸動他的神經,他回想起了一部分,也聽出了那道聲音是誰。他的語氣染上了戾氣:“可是……前輩,即使那是屍體,也不應該被如此折辱。”
“你都……看見了?”沒等喬相宜回答,那道聲音又立刻道,“差點忘了,跟你認識這麼久,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呢——”
喬相宜沒有接話。
那道聲音隻好繼續道:“你好,我是容……咳,我是江曜。”
這一次,喬相宜終于接話了。他學着對方的句式道:“您好,江前……呵,我是喬相宜。”
聽到他沒有自報門派,也不再喊前輩,江曜的聲音十分平靜,尾音甚至還有些暖意,“很好,看來你已經撿到生魂鈴了,希望你還沒有被我卷進來得太深。那些異獸們本就不屬于現世……但它們被現世的人囚困了太久,恨意無法消除,因此需要被生魂鈴送回它們該回的地方去。我靈氣已盡,隻能将這件事囑托給你。待你醒來,隻需要……”
喬相宜又不想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