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二十六
棋局進行到最激烈的時候，台下觀衆紛紛發出議論聲。
佐為和緒方也在台上，跟随着光和亮的步伐落子。
佐為說：“小光用宇宙流開局，承襲秀策流的戰略思想，劍指中腹，用宏大的構想布局這盤棋，是意圖以勢壓對手。現在，可以看到棋盤上的黑棋正在擴張模樣，并且希望以先手威懾，氣勢磅礴。”
這是相當高的評價，佐為并沒有因為光是自己的弟子就過度謙虛。雪野和台下觀衆都鼓起掌來。
“在宇宙流的威懾之下，短暫的屈服或者妥協從來不是正确的棋路。”緒方也說，“在這裡，需要保持高度冷靜。”
接下來，亮的白棋“啪啪”幾聲，便是展現出如緒方所說的冷靜。
“小亮這一手‘托’判斷精準，切割了剛才小光的一手。在模樣最盛處反其道而行之，十分有效的現代戰略。”佐為也贊賞道。
啪、啪！亮繼續下着。
很快，左邊星位附近，一道白色的劍鋒穿透黑棋的模樣。
像是一把寒光閃閃的箭矢，在風雪之中劃開一道裂口。
這是亮棋招的威力，光被短暫地逼退了。
台下的觀衆紛紛點頭，竊竊私語，露出“不愧是塔矢亮”的表情。
“塔矢六段選擇了在黑棋模樣最深處進行穿刺。”演播室中，主持人雪野對着棋盤說出她的思考，在兩位高段棋士面前也并不畏懼，“這一手棋，似乎不是保守的應對方式？”
緒方眉頭挑起，神情帶着凝重：“是的，小亮沒有選在外圍防守，而是直接挑戰黑棋中央的核心。面對進藤光，小亮就是會下出不一樣的棋來。”
佐為同意：“是，這兩個少年知己知彼，小亮看穿了小光的野心。他現在正往小光最在乎的位置猛攻。”
***
鏡頭回到棋聖戰的棋室中。
鵝毛大雪紛紛墜落，窗外是凜冽的風聲，像是有猛獸在呼嘯。
然而，棋室裡卻一片寂靜，隻有“啪”、“啪”的落子聲，還有棋士們和工作人員緊張的呼吸聲。
熱戰正酣，兩個少年已然在棋盤上展開了全面的拉鋸戰。棋盤右下角開始有黑棋侵消之手，左邊則是白棋突襲、切斷。整盤棋如同風暴中心，兩股風格迥異的力量在棋盤之上彼此角力。
啪！啪！
每一子都那麼清脆，仿佛擊打在觀戰者的心弦上。
“進藤四段 VS 塔矢六段，宇宙流的華麗模樣 VS 冷靜強悍的實地割斷——”有工作人員邊記譜邊在草稿紙上寫。
光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他知道塔矢亮不會隐忍到底，但沒想到，亮會這麼快看穿自己的意圖，而且亮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連續幾手白棋，這麼勇猛，像雄獅露出了獠牙。
***
演播室中，雪野問：“兩位老師，塔矢六段這連續的幾手白棋相當精彩，他是向進藤四段宣戰嗎？”
“是的。”佐為和緒方同時回答，語氣激動。
棋局上的戰鬥仍在進行着，光雖然強勢，但是亮的棋隐隐流露出強大的反攻的潛力。
緒方點評：“小亮一邊切斷黑棋中央氣勢，一邊用外圍力量封鎖兩翼，這種定式，是對宇宙流的經典克制手段。”
“小亮的判斷相當準确，這種定式最近屢屢出現在海外賽場上，這和我們一直複盤中韓名家棋譜的努力是分不開的。”佐為點點頭，“小亮深知，一旦小光的黑棋在中盤站穩腳跟，局勢将不可逆轉。”
“這是‘以攻為守’。”緒方簡潔道。
雪野望着棋盤屏息：“确實，我們看到白棋的局勢也鋪開了，有隐隐超過黑棋之意。那進藤四段呢？他會後撤嗎？”
佐為沒有立刻回答，隻是緩緩落下一子于演示盤中央——啪！中央托角反夾。
“主動反打？”緒方問。
“是的。”佐為也在棋盤上“啪啪”地排着棋譜，“小光沒有退。小亮割他的中央，小光應該會以這手托角，與前面那一手‘誘餌‘的棋連起來，看起來是應手，實則是調虎離山。”
台下觀衆議論紛紛：“沒想到進藤布局如此之深遠。”
雪野明白了：“藤原老師，這就是您先前說的多層次的思考吧？這種觀念，也給我們下棋的人帶來了更多的啟示。”
***
啪！
又一子落下。
棋局進入第七十手之後，雪下得更密了。窗外白茫茫一片，棋室内卻似有刀光劍影。
漂亮而輕靈的，那是少年在雪地上的劍舞。
亮的白72，在黑棋中央模樣的要沖處輕輕一點，如刀鋒劃過雪地，一觸即碎。
光緩緩拈起一子，眉心緊鎖。沒有回避，沒有繞開，也沒有退讓。
啪！
黑75，托角反夾。
棋聲落下，如雪中斷冰。整盤棋的氣流随之一變。光不知道的是，在演播室中的佐為早早預測到了這一手。
棋盤上的氣勢忽然颠倒，光放棄了右下角的實地，轉而強勢切入亮的外圍模樣，将戰火燒至全局中央。
亮和光的額上都有細汗，但他神情未改。
亮的白棋精準騰挪，以棄一保二的方式保住外勢，同時強行吃下光一塊外圍棋形。
***
“塔矢六段的反擊成功了嗎？”演播室内，雪野問，“看起來，白棋像是占了上風。”
緒方搖頭：“不，沒有。小亮的局面其實相當危險。”
佐為也說：“小光不會任由小亮領先下去。”
啪！啪！
你來我往數子後，光再度出擊，從左上角飛出一子。
光的這一手，仿佛将棋盤斜斜斬開。白棋斷裂，黑棋貼身反撲，整塊中央模樣瞬間化作焦土。
所有觀戰者都瞬間發出陣陣驚呼。
兩人的落子速度都開始放緩，每一步都要重新計時，每一步都帶着劇烈的計算與博弈。
“中盤真正的對攻開始了。”緒方的聲音變得沙啞。
雪野的嘴唇微張，半晌說不出話來。
佐為臉色嚴峻：“從現在開始，每一手落子，都是決斷。進入細棋後，他們兩個人都不能下錯一子。”
***
亮拈着一子，沉着回應——啪！
白切入黑棋空隙，形成三路挾殺之勢。
這一手讓光充滿敬畏。在長考後，光拈起黑棋。黑“粘”一子落下，如雷霆墜雪，激起無數碎冰般的漣漪。
亮的指尖輕輕一顫。他不是沒有預料到這手棋，但仍被它的直白與果決震住。
再看光，隻見光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堅定和沉靜，不再是少年人一往無前的熱血，也不再是面對高手的怯意，而是一步步打磨出的高手的沉靜。
這一刻，亮竟然想起了佐為。
——進藤光此刻落下的每一子，不是模仿佐為的棋風，而是融合秀測流與宇宙流的勢、精準計算的實地棋形，用屬于進藤光自己的節奏，挑戰塔矢亮的圍棋。
“……進藤又進步了。”亮心中泛起波動，“進藤沒有盲目追随藤原老師，進藤在……覺醒。”
亮應手如流，沒有絲毫猶豫。
白粘劫回擊。
黑打入中腹。
白反手封堵。
黑棄子開拆。
……
每一步都仿佛在用生命交換。
黑白的棋形與交點，像冰面上的裂痕，一寸寸地在棋盤上延伸。
***
演播室内的燈光微亮，所有的觀衆都帶着崇敬，見證着少年們壯美、又手法娴熟的戰局。
兩人如同在雪國裡迎風比試的劍客，每一劍都在試探對方的生死界限。
“他們下的已經不是那種‘漂亮的棋’了。”緒方輕聲說，“他們在下——能讓對方投子的棋。”
“但也隻有這樣，才能定下勝負。”佐為低聲道，“這不是才華之争，而是意志的戰争。”
***
這局下得高潮疊起，局面撲朔迷離，記譜的工作人員一度難以呼吸。
光舉手示意，起身去了洗手間。
亮坐在原地，面向棋盤，沒有動。
演播室裡因為光的短暫離去沉寂下來，工作人員也有了喘息的空間，甚至有人打開了窗戶，雪花被風卷了進來。他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涼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