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在演播室裡輕聲說:“進藤四段暫離的幾分鐘,不知道兩位棋士在想什麼?”
***
此時此刻,洗手間的鏡子前,光放下老舊的折扇,低頭洗了把臉,臉上水珠滾落。光深深呼吸着。
鏡面的質感是凹凸不平的,倒映着自己,伴随着飄雪細碎的光芒,渲染出一種朦胧而清冷的美感。
鏡中倒映的,不再是那個在電視前緊張得直冒汗的少年,而是一步步走向職業巅峰的進藤光。
“已經走到這裡了。”
光對自己說:
“佐為說過,無論我下得怎麼樣,都是學習,無論我怎麼樣,佐為都不會對我失望。”
佐為,他就在不遠的地方,關注着我和塔矢亮的這盤棋。
光握緊了折扇,紫色的流蘇擦過手背。再擡起頭時,光眼裡不再是緊張,而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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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回到棋室,亮擡起頭,兩人再次對視,流動的空氣幾乎凍結,時間仿佛在雪國裡停住。
光重新坐下,重新拔劍出鞘。啪!
亮低頭注視棋盤,旋即應手。
棋局進入第150手以後,局勢逐漸明朗。
在場所有人都能看出,中央的劫争,已然結束——兩人争到中盤,一度難分上下,而現在,光的黑棋略占優勢。但優勢微弱,若稍有一手判斷失誤,便可能被反擊。
亮不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而是第一次,在棋盤之上,感受到對方比自己“更快一步”的預判。
亮低頭看着棋盤,拈着白棋的指尖隐約顫抖着,久久沒有落子。
——在這局中,是我……微妙地落了下風。
亮忽然意識到,這不是一局他習慣的棋——過去亮總是立于局勢中心,如刀一般犀利,讓對手無法靠近。
但這一次,光帶着耀眼的才華、無與倫比的靈氣,在風雪中一手又一手地沖進來,把亮從高塔裡逼了出來,讓亮不得不按光的步調拔刀交鋒。
啪!
亮的白188,被逼到盡頭的反攻一手。
光感受到頭腦有片刻的清明,視野裡的棋盤和對面塔矢亮的影像一瞬間都黯淡了。
冬日的陽光下,天空無邊無際,一縷微弱的、輕飄飄的羽毛從空中落下,瞬間消失,卻也絕對神聖。
——就是這一刻!
光想起佐為分享的,百年前在“耳赤之局”時下出那面面俱到的第137手——江戶時代的“神之一手”,佐為回來後說過,那時的感覺,便像是從空中接過輕輕飄落的羽毛。
光安靜地拈起棋子,舉高,像住承接這片羽毛。
啪!
光的黑189手,輕靈地貼近中央,進一步鎖住勝機。
這一步并不激烈,但正是它,像一根絲線,舉重若輕地勒住了整盤棋的局勢。
***
演播室中,跟随着光和亮的棋步,佐為在棋盤上一子一子地擺下棋子。
绯紅的唐衣衣袖和裡面雪白的狩衣袖子都被風吹得揚了起來,如火焰凝結成的蝴蝶,在雪地上停息。
随着黑189手落下,佐為和緒方都發出一聲輕歎。
兩個高手在棋盤兩邊對視,頓時都心領神會。緒方朝佐為緩緩地點頭。
“要結束了。”佐為閉了閉眼,心中仍然為光和亮的這一局感到驚心動魄,“不論誰勝誰負,落幕以後,我也将回味無窮。”
“這局很精彩,他們都成為了如此強大的棋手,讓我越發期待後來的七番賽了。”緒方推了推眼鏡說,眼裡精芒閃爍。
佐為随即向台下觀衆解釋了第188手和第189手的精妙之處。
觀衆們聽明白了,說:“真沒想到!”
“進藤要赢了嗎?”
“進藤少年也漸漸走到這一步了啊!”
“看來,日本新生代棋士不隻有塔矢亮,還有進藤光!”
雪野身為主持人,本應維持秩序,但她聽着這些話,眼眶竟有些發熱。
她激動地說:“最重要的是,本局中兩個少年都下得朝氣蓬勃。看着就覺得,我們日本的年輕人,也是很有希望對抗中韓棋士的呀。”
巧合的是,在雪野說起中韓棋士的時候,富士通公司的職員和韓國記者都舉手:
“抱歉,我們不是有意打斷,但剛剛接到韓國棋界的公開消息。”韓國記者站起身,略顯鄭重,“五分鐘前,韓國棋界宣布,韓國國家隊将在賽前訪問日本,展開集訓。”
“我們也收到消息了。”富士通職員接道,“日本首相府和文化廳已第一時間回應,确認将設國宴接待韓國隊。”
“什麼?!”演播室中衆人皆驚,台下議論四起。
棋院理事長的臉色明顯變了,低聲對身邊人說:“首相府設宴,我們卻連日本隊七位選手是誰都沒決定好……這可怎麼辦啊?”
韓國記者看向佐為,語氣誠懇而直接:
“據我所知,韓國隊棋士今天也在關注這場棋聖戰,看到了進藤和塔矢在賽場上的出色表現。韓國棋士都希望能提前與藤原九段對局請教、提前備賽。”
刹那間,現場所有人沸騰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佐為身上。
佐為沉着地說:“不如我們晚點再議論國際棋賽的事,現在先看小光和小亮如何下完這一局。”把話題拉回到今天的主題上。
***
彼時,棋盤上,亮深吸了一口氣,落下白棋。光沒有再看他,眼神始終落在棋盤上。
黑211、白212、黑213……每一手都是簡明的收官次序。
棋盤上黑棋模樣完整,中腹活定,右上得勢。白棋雖在下邊盤有模樣,但無法挽回局勢了。
雪落在窗上,天色已暗。終盤,兩人都移動着棋子計算實地。光和亮都早已算出了結果,隻是誰也沒有說破。
棋室一片寂靜,隻有棋子在棋盤上摩擦的輕微聲響,如風雪間的耳語。
他們結束後,裁判長上前确認棋譜,然後肅然宣布:“本屆棋聖戰挑戰者決定賽——黑棋進藤四段勝一目。進藤四段,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棋聖頭銜挑戰者。”
無人來得及反應過來,鼓掌一瞬間都沒有響起來。
所有人都隻是靜靜地看着棋盤,看着兩位年輕的棋士靜靜相對。他們仿佛還留在那片交鋒的暴雪之中。
亮沒有立刻起身。他望着光,那眼神中有失落,但更多的是珍惜,還有一種曆經歲月沉澱之後,才會浮現的深深敬意。
“你赢了一目,進藤。”亮說,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你追上來了。”
亮頓了頓,又搖了搖頭,糾正自己:“不……你早就追上來了,早在很多年前。”
那一瞬間,亮眼前浮現出與光相處的點點滴滴——
那個不知如何捏起棋子的初學者,
那個在夕陽下說着“等着被我追上”的小孩子;
之後,每一次四目交接,每一次坐在棋盤前,都感受到光漸漸逼近的背影;
十四歲的第一次對局,往後無數次在會所裡的争吵;
以及十八歲那年,佐為回來後所帶來的愧疚與和解,帶來光的溫柔,也帶來光的再次閃耀。
光看着亮那張熟悉的臉,隻覺得眼中一陣熱意翻湧,幾乎要奪眶而出。
“謝謝你,塔矢。”光輕聲說。
如果說佐為是千年不變的太陽,照耀着我走過棋士之路;
那麼你,塔矢亮,就是我從孩童時代起,始終仰望的北極星。
謝謝你陪我一起長大,塔矢。
很奇異地,在這種國内的頂級賽事上赢了亮了這一回,光渾身繃住的緊張感并沒有褪去。
相機的鎂光燈閃爍,跪坐在棋盤前,光和亮都在收拾着棋子。
之後,光沉默地握緊折扇,抿緊嘴唇。他清醒地明白:路還沒有走完。
——因為,和亮的這一局過後,等待着我的,是金色巨塔的最後一層:七番賽。
隻有在和現任棋聖緒方的七局比賽中赢了四局,才能到達光想要的終點:棋聖頭銜,還有富士通杯種子選手資格。
十九歲的光,再也不能被稱作“青少年棋士“了。變成大人後,就連棋賽的難度也随之升級了。居然要攀登到這般高度,才能邁入國際舞台,和佐為并肩作戰——世錦賽國家隊選手的選拔之激烈,從這個細節處可見一斑。
亮率先離開了棋室,說要和遠在中國的父親通電話複盤。
光握緊折扇,走出棋室,穿過酒店那條鋪着紅地毯的長廊,遠遠看見站在落地窗前的佐為。
佐為遠遠地朝光微笑,绯紅和雪白相間的衣袖飛舞着,他絕美的臉上帶着自豪。那一刻,所有的疲憊與緊繃,仿佛都溶進了雪中。
像小時候一樣,我絕對不會退縮!
光朝佐為奔跑過去,然後撲到佐為的懷裡。
隻要腦海中有目标,我絕對會迎難而上、朝目标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