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二十七
十九歲,已經能喝酒了,卻又品嘗不出大多數酒的味道。
十九歲,勝負之外,已經嘗遍孤獨、失去和思念的滋味。
光在想,他的十九歲,和懵懂無知的十二歲、毫無預警失去佐為的十四歲、還有患得患失找回佐為的十八歲,會有什麼不一樣呢?
十九歲一定會是最快樂的一年。
光告訴自己。
因為,這一次,我不會被輕易丢下了。
有佐為陪伴的十九歲,一定會是迄今為止,最好的自己。
***
和亮的棋聖挑戰者決定賽結束後,當天晚上,光和佐為就去了越後湯澤最負盛名的餐廳——荞麥面店中野屋,大吃特吃。
日本國内的荞麥面就産自新瀉縣,光在想,人來都來了,當然要嘗原汁原味的啦。
“喂,小光,我說,你也吃太多了吧!你吃慢點。”看着光狼吞虎咽地吃面,佐為忍不住發話,怕光噎着。
“哎,和塔矢亮打比賽,中午都沒吃飽!”光嘴裡還吃着面條,含糊不清地說,“赢了之後整個人都被掏空了。”
讓佐為覺得有趣的,倒還不是小光的吃相,而是新瀉縣越後湯澤的荞麥面不是用碗裝的,而是用長方形木盒子裝的。光吃完了一個木盒子裡的面,佐為就好奇地拿起來研究。
“你們平安時代有荞麥面嗎?”光含糊不清地問。
佐為搖搖頭說:“當時還沒有,隻有荞麥粥。”還在端詳着木盒子。
“你們平安時代的人很喜歡煮粥哎!煮出來的粥味道雖然清淡,但是用的材料豐富又健康!”光笑。
“是呢……”佐為露出懷念的笑意,“我們喜歡加花草香辛料調味,喜歡低溫食物,不喜歡用明火烹饪。”
佐為自己也點了一盒櫻桃紅莓刨冰,他用勺子慢慢品嘗。千年前,刨冰是高雅的食物。
“二位要的酒,一瓶新瀉清酒、一瓶威士忌。”侍應生呈上兩個瓶子,又貼心地加上,“天氣很冷,暖暖身子也好。”
光今天赢棋,佐為破天荒地“許可”了光喝酒。
光和佐為坐在中野屋面店的落地窗邊。
雪花片片飛舞着,天色已暗,街道邊的燈籠已經點亮,搖曳着暖黃色的光芒。遠處古老的屋檐上挂滿了厚厚的積雪,行人稀少,偶有撐傘的旅人匆匆走過,踏雪聲輕淺。
“這裡的雪,像從千年飄過來的那樣……”佐為放下木盒子,望着窗外喃喃自語。
光打開新瀉清酒,大口大口地喝着,感到暖意流淌進胃裡。
“你之後的棋聖七番賽……”佐為看着光說。
佐為和緒方在定段賽上對局過,平時也下過棋。佐為躍躍欲試,他已經有了個詳細的幫助光備戰的計劃。
“呃,你别說七番賽了,讓我先沉浸在戰勝塔矢亮的喜悅裡面吧。”光懶洋洋地伸個懶腰。
佐為連忙不說了。也是,光是高手了,有他自己的節奏。
“你看你看,這裡有越後湯澤的旅遊地圖。”光拿來地圖,轉移話題,“這裡說有個川端康成紀念碑,說不定會有《深奧幽玄》的卷軸賣!還有個‘三國街道舊道’!三國,這條街為什麼叫三國呀?”
說來好笑,光現在一看到“三國”,腦海裡就自動跳出“日本、韓國、中國”這三個圍棋大國。
佐為看穿了光在想什麼,他笑了:“‘三國’不是你想的意思,指的是室町和江戶時代的上野國、越後國還有信濃國,就是現在我們這裡。”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光驚喜道,“那我們有空就去吧,這‘三國街道’。”
“好。”佐為點頭微笑,又摸摸光的頭。
佐為喜歡這樣的生活,和光一有機會就四處旅行。佐為回來後,足迹遍布京都、北海道的小樽、劄幌、函館,秋天甚至連中國北京也去過了。
未來,還有很多機會和光一起旅行。
***
“說起‘三國’,”光又喝了杯酒,“佐為,我今天聽記者說,韓國隊的棋手好像想來日本,找你備賽。你是怎麼打算的?”
佐為,就像磁鐵一樣,總是吸引着高手的視線。甚至佐為自己都不需要做什麼,所有高手都要上趕着來和他對局。
“嗯,我沒想好。你之前參與北鬥杯,也是日本主辦的,韓國棋手也來日本備賽了嗎?”佐為問。
真沒想到,佐為也會向自己請教國際棋賽的經驗。
光陷入久遠的回憶裡:
“韓國棋士沒來備賽,我們日本代表三人,再加上倉田,就在塔矢家簡單備賽了。當時我們和中韓棋手就在開幕式見了一面。我和高永夏還鬧誤會了。我以為,他輕視你的棋……”
“嗯,我記得你說過。雖是誤會,但你和高永夏那盤棋下得不錯。”佐為不忘肯定光的棋局。
“過了這麼多年,回想起來,是相處時間太少才引發的誤會。”光分析着,“我後面聽天野先生提起,圍棋國際比賽,看起來單純,其實關注的人啊、職業棋士、政治家、跨國企業參會的也不少,暗潮洶湧的。”
佐為聽得很認真。他經曆過的背景最複雜的賽事,是德川将軍主辦的禦城棋。棋士的名譽和政治高度挂鈎,加上幕府背後内亂頻發,确實是暗潮洶湧的。
光說過日本棋院是腐朽的圍城,但在佐為看來,比幕府要好,好歹沒有戰争了。被光得知,還說過佐為的要求真低。
光又喝了一口酒,繼續:“大家都說,國際棋賽應該有像奧運村似的設置,提前把住的地方和賽場都布置好,讓大家都多相處和溝通。不然在棋盤上一見面,就吃了炸藥似的。”
“所以,我不意外,韓國隊既然組好了,想早點過來是應該的。咱們也能看看圍棋世錦賽的‘奧運村’長什麼樣。”
佐為忽然想笑,光顯然準備過這番話,悄悄打過腹稿,才能以這麼理性的口吻說起韓國人的事。
哪怕在佐為面前,光也在努力當好一個成年人。
佐為覺得這樣子的光很可愛。
佐為誠實地說:“如果你問我怎麼想的話,我想早點見韓國棋手,和他們多對局。我想知道,韓國人是怎樣理解種種賽事規章的。畢竟,棋士是圍棋史的尺度。韓國的圍棋實力,和他們先進的觀念、和制度都是離不開的。我想向韓國棋士學習。”
光認同地點點頭,又喝了一口酒。佐為總是想多下棋,多向現代棋士學習,帶着他那智者式的觀察。
而且,光很喜歡佐為的這句話——“棋士是圍棋史的尺度。”
“行吧,我隻是提醒你,這幾年圍棋界裡日韓競争激烈得很,韓國棋士更是嚣張跋扈。塔矢亮也嚣張,但好歹懂得收斂着;我估計高永夏肯定不同,那股嚣張根本不屑于掩飾。韓國隊早就把富士通杯當成了他們的主場了……”
光還是在用成熟的口吻說着,但佐為卻聽出了言外之意。
“小光……”
雪花靜靜地飄落。佐為看着光,眼神充滿柔軟的愛意。
光握着酒杯的手一顫,酒水灑出了一些在桌面上。
“你是不是害怕我會被韓國棋士吸引,想去韓國啊?”佐為溫柔地問。
“我——!”
沒想到佐為這麼直接,說出了光努力用理智層層包裹的心裡話。
光低下頭,漲紅臉,又握緊酒杯:“韓國人一見到你肯定得提叫你去韓國的事,我,你……”
“嗚嗚嗚,小光,無論我怎麼做,你都不相信我會留在你身邊?”佐為窩在一旁,故作傷心的包子狀。
“……不是這樣的。”
佐為還在卡哇伊地裝哭:“你對自己的圍棋就這麼沒有信心?”
“我不是沒有信心!而是他們太強了。”光連忙糾正道,鼓起臉說,“我怕你沉不住氣……”
“我要是沉不住氣,上次早就和塔矢棋士一起留在中國了。”佐為和煦地說。
“中國人比較含蓄,你上次拒絕過,就不提了。韓國人可不一樣,哪怕你拒絕過一千次,一見面肯定又要開搶。”
光說着說着,忽然豁出去了。不管了,光放下酒瓶,一拍桌子:“反正,你不準離開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