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盤棋的節奏,仍牢牢握在緒方手裡。棋盤上的白子宛如寒風中揮舞的利刃,步步緊逼。光落下黑子的速度也漸漸加快。
到了第75手,雙方在右邊盤再次展開一輪激烈對峙。
光落下一手試圖反殺,緒方卻反手将攻擊消于無形,同時,保全實地。
——緒方不是要一口吃掉黑棋,而是要用壓力,逼光自己崩潰。
光能感覺到。
我不會被你的攻擊推着走的,緒方!光強行把注意力集中在棋盤上,心底卻早已波瀾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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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結束後,大盤解說的工作也到了收尾的時候。
“中盤階段,雙方的棋從穩健轉向激烈。進藤君的招法展現出了他一貫的強勢與堅韌。我們可以看出他不願在棋盤上被緒方先生牽着走的決心。”訝木這樣說。
蘆原對此有不同的意見:“我倒是覺得,進藤君有幾手棋可以稍微加快一點……不然,下午的局勢會很複雜。被對方搶先一步封棋的話,進藤君就不好辦了。”
蘆原的大盤解說經驗比訝木要豐富。訝木則是第一次解說像七番賽這樣的重大棋賽。在大盤前,兩人的解說也展示出了這樣的差異。
訝木問:“被對方搶先一步封棋?我記得森下老師告訴過我們,誰來當封手,其實沒有想象中重要。”
“是的,通常新人棋士會覺得要應對封棋很困難,如果局面太複雜,會讓人陷入‘無論下哪裡都不對’的錯覺。”蘆原沉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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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到了下午,空氣像被凝住了,時間将近四點半,裁判提醒可以進入封棋。
然而,光和緒方都無動于衷。汗水沿着兩人的額頭流了下來,他們的神情專注如磐石。
光的眼神在棋盤上遊移。他的思緒像是一張拉滿的弓——緊繃、不穩,随時可能斷裂。七番賽的一局強度果然名不虛傳,眼下這局,雖然還未真正分出勝負,但是緒方下得太冷靜了,每一手棋都帶着強烈的壓迫感。
“進藤下得比我想象中要穩,身為七番賽的新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緒方暗自想着。
“啪!”緒方落下第118手,落在模樣外圍,卻恰到好處地壓住了黑棋的前進之路。
光默默看着這一手,胸口驟然一緊。
又經過了漫長的思考,光最終落子,第119手,是一手形勢判斷中的“正解”——不是最具攻擊力的一手,而是光此刻,在高壓之下所能做出的最好判斷。
局面,相當複雜,緒方會怎麼下呢……
結果,緒方示意封棋了:“我們就結束在這裡。”
裁判長也點點頭:“我們進行封棋。”
光擡頭,意外地看着緒方。
這一刻光竟然渾身顫抖,連帶着拈着黑子的手指也微顫起來。光的心頭湧動着一股壓抑的焦躁感。他的肩膀發緊,手心微微出汗,整個人像在被什麼包圍一樣。
局面相當複雜,光越是想做出不出錯的判斷,思路反而越遲滞,仿佛身體與大腦之間多了一層薄霧。
緒方伏案寫下封手,将寫下的棋招放入信封,密封、簽名、蓋章。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但光注視着緒方的動作,内心卻如冰面下湧動的暗流。
光終于明白——
為什麼亮會說,甯願自己封棋,也不要把這最後一手交給對手。
對于新人來說,封棋就像是一種權力。
現在的光,感覺就像是把整局棋都叫到了緒方手中,連夜晚思考的主動權都讓了出去。
但緒方來封棋已成事實。
裁判宣布這一局先下到這裡的時候,光向緒方點頭緻意。緒方淡淡回禮,神情如常,絲毫看不出情緒波動。
兩人一同起身,鞠躬。
光自己一個人先走出了棋室,寒風撲面而來。他下意識握緊折扇,卻感覺那扇柄也被寒氣浸透,冷得刺骨。
一種尖銳的不安在胸口擴散開來,像是看不見邊界的霧,遮住了前方。
“在棋盤外盡量不推演。”佐為昨晚和光打電話時說的,在光的耳邊響起。
光努力克制,卻無法阻止内心哪個聲音反複在說——如果,明天緒方下的第一手就決定了勝負呢?
***
“棋譜傳回東京了吧?七番賽的節奏真慢啊!我這第一盤棋,下得……還不錯吧?”光壓抑着胸口的不安,忍不住向電話那頭的佐為尋求安慰。
一出棋室,光就沖回了房間,迫不及待地撥通了佐為的号碼。本以為佐為在忙,沒想到電話幾乎一響就被接起——仿佛佐為早就知道光會打過來一樣。
“我看到了。下得還不錯呢。”佐為在電話那端回應,“我很喜歡你的開局和鋪陳方式,感覺又比你以往上了一個台階。”
聽到這句話,光猛地躺回到酒店房間的床上,望着天花闆,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然後光緩緩舉起右手,看着掌心的紋路,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真的嗎?我總覺得,整盤棋的節奏……完全不在我掌控之中……”光小聲道。
這是隻有在佐為面前,光才能坦白的軟弱。
“這是正常的,小光,”佐為安撫道,“你還記得嗎?小亮今年夏天打本因坊七番賽的時候,他連封棋的時間都沒有下到,就中盤認輸了……”
“啊!是耶!”光想起來,一下子放松不少,“那種感覺……連塔矢亮也體會過啊!”
“是啊,我那時,就從中意識到新人面對七番賽的難處了。”佐為溫柔地說。
光說:“佐為,謝謝你,幸虧你昨天跟我提前說到了封棋制,叫我保持平常心,不然我今天就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了。”
“你有把我的話聽進去了,做得好小光。”佐為笑了笑。
佐為的話令光有些難為情。沒有佐為,光肯定早就亂了陣腳,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小光,你今晚打算做什麼?要是沒有安排的話,我來和你下棋吧。”佐為提議道。
***
其實,光和佐為今晚在網上沒有下完一盤棋。白天下得勞累,晚上的精力大不如前,和佐為的網絡圍棋同樣隻下了開局……佐為意識到這點,就催促着光去睡覺了。
光乖乖洗澡、躺在床上。然而,很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就是光一閉上眼睛,和緒方的那一盤竟然浮現在眼前,清清楚楚。
棋子在光腦海中自行落下——啪,啪,啪——節奏時而緊湊,時而緩慢,如同夢魇般上演着變幻莫測的局勢。
難怪他們都說七番賽的“封棋制”是新人棋手的一個檻!
光現在清晰地意識到了,那并不是一場比賽的暫停,而是一段被迫延長的心理博弈——在這無盡的等待中,每一秒都是煎熬。
佐為早就知道了封棋制對棋士的影響,所以才特地提醒光了:“保持平常心,在棋盤外盡量不推演。”
可如果我根本做不到呢?
如果我根本沒辦法阻止自己的大腦在回想,那該怎麼辦?
如果我停不下這個畫面,不斷推演,反複懷疑——那明天的我……真的能赢這盤棋嗎?
半夜兩點,光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滿身冷汗。
光拿起放在床頭的書,努力想讓自己的思緒轉移,想讓書中的話語催眠自己,逼自己冷靜下來。
可棋子仍在光腦海中響起,啪——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