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四十
半夢半醒間,光腦子裡棋子的聲音響了一夜,啪……啪……啪……就像冰冷的水珠落在腦門上,連光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睡着。
光翻了個身,身下的被褥被冷汗打濕,窗簾縫隙裡透出一點淡藍的晨光,在天花闆上晃出模糊的影子。
上一次有這種被折磨的感覺,還是十四歲考職業棋士的時候,那時印象最鮮明的是和伊角下了那盤棋,伊角移動了棋子的“魔之一瞬”……當時光的腦海裡也在不停回想着棋局。
後來,是幽靈時期的佐為幫助了光,擺脫這個夢魇。回家後,佐為提出和光接着下完了那盤棋;而後來,伊角自己又主動找到了光下棋,這事才算翻篇了。
以前的佐為,無時無刻都不在幫助自己闖過難關,現在的佐為雖然也是……但是,他們不像以前那樣形影不離了,七番賽到底是要光一個人面對了。
光在床上躺着,身體像被灌了鉛,精神卻怎麼也放松不下來。
在鬧鈴響起來的前一分鐘,光才撲到鏡子前洗漱,望着鏡子裡頂着黑眼圈的自己,在想:“如果佐為在身邊就好了……”
***
吃早餐時,光知道現在對佐為來說也許不方便,但還是忍不住打了電話——哪怕隻聽到他的聲音,也好。
佐為就像棋局的守護神似的,沒有他在,光根本沒辦法撐下去。
光等了一會兒,佐為才接了起來,那邊異常嘈雜,許多人在交談着,甚至能夠聽到棋院理事的聲音:“馬來西亞國家隊和新加坡國家隊今天十點搭大巴到……”腳步聲、交談聲、翻頁聲此起彼伏。
“喂,小光?”在喧嚣的聲音裡,佐為的聲音傳過來,充滿了擔憂,“你昨晚睡得好嗎?待會又要接着下那盤棋了。”
光還沒有回答,隻聽到佐為那邊有人說:“藤原老師,東南亞好幾個國家的棋士選手問起您的行程,他們所有人都希望在正賽前後約您對弈。”
“藤原老師,我這邊也有幾位歐洲的選手來問您什麼時候有空……”是塔矢亮的聲音。
“好,小亮,我在和小光講電話。我和他講完後過來。”佐為說。
“進藤?”亮的聲音傳過來,“我看到棋譜,七番賽第一局下了一半。他還好嗎?”
佐為還沒有回答,就被光打斷了。“不要告訴塔矢我的狀态。”光馬上叮囑佐為道,光可不想亮知道自己的糗樣,“你忙吧,我去比賽了,待會關機了。”
“小光,無論你下得怎麼樣,都是學習。我一直為你的圍棋驕傲。”佐為鼓勵道,堅定不移的聲音幾乎要淹沒在嘈雜的背景裡,但光還是聽到了。
“謝謝你佐為。”
挂掉電話後,光又望着屏幕發了一會呆,感受着他無數次感受到的寂寞。
現在的佐為,那麼受歡迎,不再是我一個人才能看到的了……
***
光拿着折扇,渾渾噩噩地到了棋室。棋室的燈光依舊是冷白色的,打在深褐色的棋盤上。
棋盤上已經擺上了兩人昨天下的棋局,燈光把棋盤的紋路、還有複雜的局面照得一清二楚。室内靜得可怕,空氣似乎也随着這場未完的棋局凝固了。牆角的玻璃花器裡換了水,幾根梅枝微微下垂,點點紅色的花瓣落了下來。
棋盤兩邊的光和緒方對上眼睛,兩人點頭緻意。
緒方一看到光這副樣子,看到光眼下的黑眼圈,立刻明白了。
光現在受到的折磨,每個七番賽的新人都要經曆,以前的緒方也是這樣的。
但由于馬上要下棋,緒方依然表現得冷冷的。半小時後這第一局棋的下半局就要開始,緒方捉緊最後一刻時間出去抽煙了。
“要來一支嗎?”出去前緒方居然問光,意味不明地,眼神裡似乎透出一種挑釁和傲慢的神色。
其他記譜的人看了都冷汗直流。光毫不畏懼,隻是搖頭:“不,我沒有抽煙的習慣。”
應該慶幸嗎?緒方不是那種像桑原本因坊那樣,會使出盤外戰招數的那種棋士。緒方什麼也沒有對光說,他出去抽煙了。
棋盤上擺着兩人未下完的一局,訝木和蘆原,還有其他幾名職業棋士在旁邊議論着。今天沒有大盤解說了,所以他們表情閑适,隻當觀賞高手的棋局。
他們說着說着,就說起了佐為。
“進藤君和緒方先生這第一局下得不錯,想必藤原老師也會很高興吧。”
“是啊,畢竟學生這麼争氣。”
“森下老師也總是提起進藤,為他的成績自豪着。”訝木說。
“嗨,訝木師兄……”光看着訝木,聲音有絲無精打采的。
訝木擡頭,把光的黑眼圈看在眼裡,擔心道:“進藤?你沒事吧?”
“我沒事……”
光臉色蒼白,自己盤腿坐在棋盤前,然後把手裡的折扇一開一合。
昨晚休息不好,對棋局的影響是立竿見影的。光感到腦袋非常重,許多棋路都像被淹沒在霧中一樣。不是第一次在疲倦的狀态中下棋,但沒想到這次,在精神的折磨這麼嚴重。
不是沒有想過請假,但是光有種直覺,請假,自己的腦袋是不會得到休息的,反而會加劇這種心理煎熬。
訝木和蘆原,還有其他職業棋士都對視,眼裡都湧起同情。
——七番賽封棋制對新人的“詛咒”果然是實打實的,天才如進藤光也在劫難逃。
“打多幾次七番賽就好了。”桑原本因坊之前在接受采訪前這麼說過,讓後輩們都苦笑了——
他們這些職業棋士,要等多少年才能進最後一輪循環圈,又要等多少年才能坐到挑戰者的位置上啊?普通的職業棋士,如果不是衛冕,一輩子,能有多少機會打七番賽?
七番賽的機會來之不易,光也知道,不過,這比賽實在是太挑戰人的心性了。
“你要打起精神來啊,你這上半盤下得不錯。”訝木拍光的肩膀。
光不知道他們又讨論了多久,他隻是呆呆坐在星羅棋布的棋盤前,與緊繃的大腦和身體待在一起。
光想起以前和亮聊過的七番賽,亮說過自己下得很痛苦,而那時亮已經下了六局。
沒想到,光這才下了第一局棋的一半,已經體會到亮說的這種不易。
我這種狀态,真的能夠承受七番賽的壓力,拿到棋聖頭銜嗎?僅僅是想,光就出了一身冷汗。
***
過了二十五分鐘左右,緒方坐在棋盤前,然後五分鐘後鈴聲就打響了。
信封被裁判拿在手裡,遞到了兩名選手面前。
光望着那封信,隻覺得胃裡一陣翻騰。
今天的自己,真的能撐到這盤棋的終點嗎?
信封被裁判長鄭重其事地拆封,衆人屏住呼吸。
緒方精次接過信紙,目光掃過那一手——這是他昨天下的封手,棋局中關鍵的轉折點。
緒方“啪”的一聲,将那子穩穩地壓在右邊盤的核心區域。
光在想:果然是這一手。光昨晚推演過緒方可能的四種封棋選擇,其中以這手最具進攻意圖,也是對黑棋構型威脅最大的一種。
黑白之間,勝負難分。
光知道緒方會下出這一手,卻此刻依舊被緒方的氣勢擊中胸口——那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壓迫。
就連記譜的棋士也感受到了這種壓迫。他不小心把筆在紙上畫歪了一筆。他趕緊換了一頁重新抄錄,而其他旁觀的職業棋士們則悄悄交換了一下眼神,沒有人出聲。
光機械地摸起一枚黑子,指尖微顫。棋子在他指尖打了一個滑,差點沒拿穩。
光偷偷捏了捏掌心,手心已經出了一層濕汗。他仍然坐着,但脊椎從肩胛骨以下幾乎一節節地僵硬了。
——必須冷靜,必須撐住。
光在心裡一遍遍地對自己說。
光落子在“長”上,動作緩慢而猶豫。
緒方眼底浮現一絲冷意,繼續落子。
風雪飄搖,棋局繼續在“啪”、“啪”的聲音中推進,場内隻剩計時器的聲音滴答作響。
時間一點點流逝,棋盤上的局勢從膠着轉向焦灼。緒方的攻勢如潮,一波波地向黑棋施壓。他落子精準,每一手都像是計算過無數次似的,沒有一絲猶豫。
光試圖尋找反擊的機會,但每一次剛浮現念頭,就被緒方下出的一手封住了退路。
“緒方先生……今天這下半局的棋,也太厲害了。”蘆原在旁邊低聲說。
“他的每一手棋都是要把對手壓垮。”訝木的聲音很輕,“他知道進藤現在撐得很辛苦。”
空氣像是結冰了似的,所有人都在等着那關鍵的一刻到來。
***
下到第165手時,光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整盤棋,他都在被壓迫的節奏中掙紮。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準備好了當這個頭銜挑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