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吃魚的季節。
鲥魚是不易得的,隻有那些腰系玉鈎身披紫金的人能命家奴駕船,千裡迢迢地走水道用罐子運來滿腹魚卵的活魚,以酒略釀後上鍋蒸熟,再挑剔地用筷子翻開魚皮,露出潔白的魚肉。
沒那麼有權勢的人就吃江鲈,酒家早早就挂出了鲈魚脍的牌子,等着輕裘肥馬的富家子呼朋喚友地進來,拿手指一指牌子,笑罵一句“呈鮮魚上來!若是不新鮮,仔細片了你!”。
酒館一整季的收入,多半都是靠鮮魚。
這個時候進來不點魚肉,就要茶水點心上二樓包廂看光景的人,多少就顯得有些可惡了。
堂倌為屋裡那位倒了茶,出門扭頭就垮下臉來。這位郎君生得文雅俊秀,穿得也整齊,腰上也佩玉,怎地來就不點幾道大菜呢,嫌煳羊肉八寶肘子不文雅,片一碟子牡丹脍也行啊,要不是今天這不是飯點,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占一個二樓的包廂。
這麼想着,有笃笃的拐杖聲從樓下上來,堂倌一閃身,卻看那人向屋裡去了。
許衡之進來的時候,聶雲間正在手裡轉着一方小印。
印非金非玉,黑地上有一點紅色,是磨過的頑石琢出來的。當初許衡之還沒有進诏獄的時候見過幾次聶雲間的桌子,上面放了不少奇形怪狀,不甚名貴的石頭,先皇似乎還以此嘲過他是銜石築巢的“鶴相公”。
隻不過今天他似乎心緒不好,隻是在手裡解煩地轉着那方小印,有人進來也沒有察覺。
“……”許衡之把手杖在一邊靠了,預備着行禮,聶雲間突然反應過來把印往袖子裡一揣:“子讓來了。”
一張嘴叫字就把他的“見過左相”卡在喉嚨裡,許衡之睜着眼睛看他,半晌苦笑了出來。
兩個人是同榜,他長聶雲間兩歲,原本不很顯。此番在生死關上走了一遭再看,昔日同榜還是意氣風發,自己卻殘了一條腿,半邊命也沉在地裡,實在恍如隔世。
聶雲間把他讓到桌邊坐下,先他歎了口氣。
“子讓對我有怨氣應當,”他說,“這事情我到底沒幫上什麼。”
許衡之擺擺手:“朝上論辯已經幫我甚多,再之前,有命出來已是天恩了。左……羽客不沾此事是好事。那時先帝正在氣頭上,為我說項隻會被拖累。”
這麼說着,他笑着指了指桌子:“要說怨氣,許某人對這一桌子的粗茶淡飯怨氣更大。”
聶雲間從桌下拿了封起來的藥材遞過去。“傷未愈仔細些吧,待你傷好再宴不遲。”
許衡之下獄之前家産已經被查抄過,如今聖人隻複了他的官職,沒再做别的賞賜,聶雲間觑着他臉色就知道這人手裡的錢治傷已經勉強,更不要說補氣血。
接藥的人想道謝,給藥的已經把話題轉開。
“所以,此次究竟是怎麼回事?”聶雲間問。
“你傷成如此形容是誰做的,我已經明晰。可聖人是如何知道你的?若此事是梁知吾引聖人去做的,她大有更保險的安排。若是聖人做的,你與她可曾說了什麼嗎?”
說到“聖人”時,聶雲間的語速有些急,好像不願這個詞在舌上停留。許衡之垂眼默然半晌:“聖人……”
話哽在喉中,他又把它咽回去。
“聖人她自有她的辦法,”他有些冷淡地答,“此事不是我能知曉的。我隻是被梁相救出,才發覺這後面有聖人的安排。”
那一日蛇瞳中寒冷的注視似乎還在眼前,許衡之閉了閉眼睛,覺得喉嚨裡泛起一陣苦意。
他該說明白,該警告聶雲間聖人并非凡人。他不知道她是否真是绛山君——那副樣子與廟中供奉的神像大相徑庭,但他知道五殿下在她手中。
他努力把自己與她拆開,卻也明白聖人不是幼童,不會被他三言兩語哄騙。一步行差踏錯,他粉身碎骨也就碎了,殿下該怎麼辦?
閉目再睜眼,餘下的就隻有默然,許衡之扭頭去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突然冒出來一句:“此事不提吧。”
坐在一側的左相颔首,察覺到友人似乎有什麼難以開口的事情,他不再追問。“如今柳執琮已死,他的勢力也衰敗了,除去五皇女還在宮禁中,其餘已經不剩下什麼,接下來子讓如何安排?”
柳執琮是二皇女封辰珠與五皇女封辰钰生父,君後之下四人,執璧,執琮,執璜,執環,他以美貌冠于四人之首。還得勢時他就暗地裡為二皇女謀劃黨羽,資助舉子,許衡之就是那時和他們拉扯上的關系。
要是沒有這一茬,他也不至于廢一條腿。
“得此性命于聖人,就悉聽聖人安排。”這話說的是實話,命都賣給了她,他也沒法自己做主。可聶雲間聽到這話卻微微蹙眉,低了聲音。
“子讓!……聖人沒有不妥麼?”
許衡之一愣擡眼,隐隐在聶雲間眼中看到勸告的意味,他站起來了,咬着牙似乎就要把什麼話說出來。一塊冰從許衡之的喉嚨裡沉下去,頃刻間就讓他的胸腔涼了半截。
不妥?什麼不妥?哪裡不妥?聖人的事情羽客已經察覺到了?若是他察覺到了,又如何敢這麼直接問出來?若是沒有,他再向前一步就是萬劫不複!
坐在那裡的太學博士又閉了閉眼睛,胸口已經冷得快要覺不出來心跳。他是念經典長成,教經典栖身的,如今在這裡裝聾作啞難道是君子所為嗎?可如果羽客有分寸呢?如果事情還沒那麼糟……
“五殿下的近況,羽客知道嗎?”許衡之硬是掰開了話題,聶雲間被卡了一下,低歎着坐回去:“不甚清晰,但聽說聖人賜了衣食。”
“她如今這樣,盡是我的過錯。”許衡之自顧自說下去,“我這條性命賠給她都是不夠的,以往我不知道做了多少混賬事,把我好高骛遠的心往她身上堆了多少……我已經無法補救了,隻想她平安。”
這一遭話沒頭沒腦,難聽出來在說什麼。在宮變那事之前,許衡之是五皇女的皇女師,當年授課時她一句“夫子好顔色”的無心玩笑,讓朝野上下待許衡之這個探花郎有些難說的暧昧。
柳執琮擔心這句話引起聖人注意,真把許衡之納進宮裡,于是時時敲打他做好這個夫子,不要得隴望蜀。聖人有些他或為執琮做事的芥蒂,并不十分看重他。他自己不想給人當刀,也一直在太學中藏鋒。唯一能寄托這顆幾乎被壓滅的從政野心的,就隻有五皇女。
聶雲間知道他在栽培五皇女,但知道得不詳細,如今這個“盡是我的過錯”是什麼意思他也抿不出來。隻是隐隐感覺他這時候提五皇女,語氣中帶了幾分無可奈何的掣肘。
“罷了,罷了。”左相隻能搖頭,“不說便不說。你若是有什麼為難的地方,盡來尋我就是。”
兩邊都問不出話,就隻能潦草地談幾句時局。日色西斜,聶雲間起身送許衡之,将要下樓時。許衡之忽然一把拽住了他。
“羽客,你手腕是……?”
他擡起手看自己的手腕,上面還依稀有些紅痕,是上次看到怪異情景後沐浴搓洗留下的。一想到那個蛇纏腕的幻覺,聶雲間用力搖了搖頭:“沾上了些髒東西,清洗不慎,沒有大事。”
許衡之卻沒有松手,他定定盯着他,突然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