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的年輕太醫趕來,夜色濃郁,各宮各殿都靜悄悄的,唯獨長生殿一處燈火通明。
他手中拎着重重的藥箱子,慌不疊地請安詢問。
姜姮正軟在榻上,手持玉篦子,懶懶地梳着發:“本宮無礙,去瞧瞧他吧。”
小太醫應道,便轉身往屏風後退。
可擡頭一瞥,身子卻愣在了原地,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一道身影就固在了屏風上。
姜姮留心着,見狀起身,施施然走進去。
一邊玩着手中玉篦子,一邊說着玩笑話:“怎麼了?本宮的這個病患,可是無藥可救了?”
還未等她走近。
小太醫已經跪了下去。
而辛之聿仍跪坐在大柱旁,腰直胸挺,雙膝觸地,若不看那被吊起的雙手,這個跪坐的姿态可謂極其合禮優美,正是“坐如鐘”。
周圍靜悄悄的。
明亮的燭火同禮器的金光融在了一處,是溫潤不刺眼的亮色。
姜姮細細看了看他,又瞧了瞧将自己縮成一團的小太醫,恍然大悟。
這年輕太醫走入長生殿,驟然見到一個衣不蔽體的俊美少年被鎖在大柱旁,内心受到驚吓,也是合乎情理的嘛。
隻怪阿辛自個兒不老實,剛剛還想劫持她,這一動一拉扯之間,才導緻了誤會。
自诩通情達理的姜姮緩步上前,将辛之聿身上的單層中衣拉攏,整理。
還沖着他笑了笑,留下似是而非的一句話,“阿辛,你瞧,這小太醫還不好意思了呢。”
辛之聿神色淡淡,像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無動于衷。
隻當那雙小巧又白皙的手不經意地碰到胸口時,他下意識弓起了腰,想要逃避,可背後就是柱子,便逃無可逃。
竟然是害羞了。
姜姮覺得有趣。
随後,她側開了身,給太醫讓出了問診的空地,可那一雙微微挑起的眼,仍在目不轉睛地盯着瞧。
小太醫勉強木着一張臉,裝出了老成模樣,按慣例從醫藥箱子裡掏出了脈枕,又擺出了一套金針。
可病者的雙手被高高吊着,沒法子平穩放下,再見昭華公主目光灼灼立在一旁,沒有開口的意思。
小太醫面不改色地将半臂長的脈枕往身側藏。
“阿辛,你娶妻了嗎?”
這突然的一問,驚動了人,也晃動了鎖鍊。
小太醫皺着眉,想要提醒眼前少年稍安勿躁,可還是不敢說話,就暗戳戳地瞪着他。
他沒有再動了。
可殿内安靜得異常。
竟然是連話都不回,大膽至極。
小太醫提起一顆心,生怕自個兒被牽連。
卻聽姜姮笑了笑,蹲下身:“總不會是斷袖?”
聲音又輕又脆,仿佛春風拂柳,樹梢點水。
姜姮自然是不在意的。
少年将軍嘛,哪怕如今再怎麼不堪,骨子裡總有些傲氣在的,若是輕而易舉就低了頭,那才沒了意思。
于是,她将語氣放得更輕更柔,神色也天真溫善:“我憐你無辜,更憐人無辜。若是你有妻兒、相知逃亡在外,本宮自然将人請來,好好安置。”
話落後,姜姮并未忘記扯出一抹笑,不張揚,很誠懇的笑。
辛之聿的回答,是冷冰冰、硬邦邦的。
“與你何幹。”
很無情冷靜的樣子。
卻有一抹紅,悄無聲息地爬上了他纏着發絲的脖頸,漫開在耳後。
像天剛剛亮起時鋪開在山間的朝霞。
而姜姮觑到了。
她很滿意。
王室宗親中,人人皆知,昭華公主隻愛同那些比她年幼的弟妹混在一處玩鬧。
他們以為,是姜姮生性要強,不肯因齒序輩分而低人一頭。
事實上,她隻是不喜那些開了葷的堂表兄而已。
他們的眼是濁的。
每每見到,姜恒都能感知到,她在被打量,是作為女子被男子打量。
而不是身為公主和妹妹,被尊重敬愛。
讓人生厭。
不如像阿辛這樣,或冷眼,或怒視,或視她若無物。
小太醫望了,聞了,粗粗切了後,趕緊側過身,對向姜姮細細回禀。
他原先還垂頭盯地,低聲細語,可一說到藥理醫學,也漸漸忘了宮中規矩,擡起頭,亮着眼望她。
“請殿下放心。”
“不過是積年累月的小傷。”
……
“太醫署内有幾位藥博士最善調理……”
“那便由你來照看阿辛吧。”姜姮随口吩咐道。
小太醫準備了一肚子的薦語還沒說出去,自己就被輕輕松松委以重任,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隻好盡醫者仁心。
先說了幾句答謝的套話,道:“殿下信任,臣不敢不盡心。”
“隻是這鎖鍊太緊,淤血不舒,久而久之,便是手腳俱廢……”
他邊說,邊打量着姜姮的神色,生怕觸怒了她。
這昭華公主脾氣古怪,是宮内宮外人盡皆知的。
姜姮沒有應答。
小太醫立即道:“但……隻需将紅花、獨活……搗磨成油,日日塗抹,還是能治好的。
“嗯……那就按你所言,照做即可。”她粲然一笑,很是滿意。
她既然答應了人,要讓他年年歲歲都安然無憂的,自然該做到。
至于要耗盡多少珍寶,才能養好他這具身子,都無所謂。
等小太醫走後,殿内又隻剩下了姜姮與辛之聿二人。
姜姮翩翩上前,雙手輕柔地撫着他的發。
燭光下,少年的發微微泛黃,像是鍍了層陽光般,并不柔軟,甚至有些幹燥。
她心思一動,垂下頭,認認真真地将他的發絲纏在了指尖,一彎一繞,一繞一彎,仿佛樂在其中。
辛之聿一動不動,視若無人般。
“好了。”姜姮笑着将“小花苞”提起,又在他眼前悠悠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