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耳朵?
他能聽明白醫生在講什麼話就不錯了。
“勞倫斯先生的身體正在衰弱下去,他正在走向自己的終點,器官衰竭的速度太快了,我們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免疫系統受損,勞倫斯先生接下來可能會感染多種多樣的疾病,肺結核,尿路感染、腎結石、各類hpv——當然,我們會盡力避免,但是,還是沒有辦法完全保證意外不發生。”
醫生的語速很快,一字一句,像機關槍掃射發出的子彈一樣,打進了林客的腦海裡。
林客快速地從憂慮中脫離了出來,跟上了醫生的思路。
“也就是說,勞倫斯先生很有可能死于某種感染病,對吧?在他自然死亡之前?”林客問。
他的語句組織得不太流暢,但是這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最好了。
“是的,很有可能,我們不知道器官衰竭的速度和細菌病毒對他身體的破壞速度,到底哪一個更快。”醫生說。
林客張了張口,沒想好怎麼措辭。
“還有沒有活路?”倫科問。
“……除非病人的免疫系統能夠得到修複,能有健康的細胞出現,器官衰竭停止并好轉……這很困難,戴倫先生。”醫生對倫科說。
“知道了。”倫科說。
兄弟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醫學研究部的那封郵件——那個在小白鼠身上隻有百分之十幾成功率的實驗。
“病人到現在,還是沒有能恢複自主呼吸,腦部檢查和肺部檢查已經準備好了。”一旁的助手對醫生說。
醫生暫時中斷了對林客的叙述,說:“請你們先到外面等一會,我們要做檢查。”
林客和倫科調轉腳步,往門外走去。
倫科落後一步,在離開的時候,他在無意中瞟到了天花闆上的海鷹。
尼索斯死亡之後變成的海鷹,戴倫們選擇了這隻海鷹作為自己家族的象征。
這當然可以說是戴倫們對死亡的蔑視,但是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意味着戴倫家族象征着死亡。
倫科頓住了腳步,他站在門線處,屋内是醫生們對勞倫斯有條不紊的檢查,外面是正常的世界。
他太瘦,身體正好被門框擋住,站在了一個“兩不管”的地帶。
倫科突然意識到,從昨天晚上開始——或者說,從他回到家的那一刻起,他就逐漸地失去了自己思想的主導權。
勞倫斯死亡的陰影牢牢地蒙在了他的眼睛上,艾涯對自己的感情又壓住了倫科的口鼻,死去的霍普、活着的溫特沃斯又讓倫科失去了聽覺。
他被家庭這個怪物牽着鼻子走,卻還懵然不知。
這讓他看不清前路,恍惚以為身前身後都是懸崖,不管怎麼走,倫科都會粉身碎骨。
真的如此嗎?
倫科死死地盯着病房裡的天花闆。
這隻海鷹,是他的愛人,是他愛人的化身,這是尼索斯。
所謂生與死的對視,其實都是自己在看自己,中間那道代表着死亡陰影的線,真的存在過嗎?
在勞倫斯的生死關頭,倫科腦海中,被數學邏輯排列起來的藝術細胞,似乎終于得到了某種源泉的滋養——它們在繁殖,生長,變成了一株奇形怪狀的植物。
林客來到門外,發現原本坐在沙發上等着的溫特沃斯不見了蹤影。
走廊的盡頭處倒是傳來了一點說話聲——那裡是狄更斯的病房。
林客定睛一看,發現溫特沃斯正靠在門邊,和病房裡的人說着話。
他先給樓下的醫學研究部發了個消息,表示自己已經到了醫院,想和對方面談之後,就朝着溫特沃斯走了過去。
狄更斯已經完全恢複了健康,但是他仍然住在這裡,是因為林客還沒有想好要怎麼安置這個剛剛成年不久的搶劫犯。
“這麼說,你打算去上學嗎?”溫特沃斯問狄更斯。
“是個好主意,但是我不打算念大學,厚厚的課本,聽上去就很恐怖。”狄更斯的聲音也傳了出來。
“我也覺得,我之前看過一點聯邦憲法,當時我就覺得,如果我還有機會念書,肯定不會選法學這種字特别多的。”溫特沃斯對狄更斯說。
“你們在聊什麼?”林客問溫特沃斯。
溫特沃斯指了指病房内的狄更斯,回答了林客的問題:“在聊他出獄之後要去做什麼。”
出獄?林客看着狄更斯。
明明自己還沒有讓他進監獄呢,怎麼就想到出獄了?
“你應該不會讓他判一個很重的罪名吧?”溫特沃斯看着林客,眨了眨眼睛。
“我沒有讓他進監獄啊。”林客對溫特沃斯說。
溫特沃斯挑了挑眉,又對着病房裡的狄更斯比了個wink。
狄更斯的臉瞬間就紅了,溫特沃斯順勢帶上了門。
“怎麼樣?”溫特沃斯看林客的臉色不太對,又看了看林客身後空蕩蕩的走廊,“倫科呢?”
林客回過頭,隻能看到門框後,倫科穿着拖鞋的腳後跟。
“勞倫斯的情況不太樂觀,我和倫科可能還要處理一些事情,你……”林客對溫特沃斯說。
“我也有我自己的事,可能晚點會回莊園裡,把艾涯接過來吧。”溫特沃斯對林客說。
“好。”林客對溫特沃斯點了點頭,随後就轉向了電梯處,往樓下去了。
溫特沃斯看着林客的背影消失,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盡頭處的倫科挪動了腳步,從病房裡走了出來。
兩個人隔着很長的走廊與燈光,就像莊園門口的雕像那樣,注視着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