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來就不講道德,道德就無法審判他。
他本來就不夠虔誠,所以天父也無法讓他悔過。
難道,林客從此之後,就變成了一個隻聽自己心裡的旨意,認為隻有他本人才能審判自己的人了嗎?
他變成了一個踐踏了現有的道德秩序的人了嗎?
他蔑視生命了嗎?
也沒有。
林客隻覺得自己走進了某一片真空之中,這裡沒有光,沒有深淵,沒有天堂,沒有地獄,甚至沒有重力,也沒有時間。
他在沒有意識到車裡的孩子是阿徹時,道德還死死地攔住了他的手,讓他沒有辦法扣下扳機。
在他開了槍之後,道德又像他嘴裡吐出的煙霧一樣,很快地煙消雲散了。
道德思維的約束,與其說是約束,倒不如說是對秩序依賴的安全感。
很多人,或者說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是在秩序之内,戴着鐐铐起舞——人們宣稱這就是自由。
很幸運的是,林客從秩序之中踏了出來。
很不幸的是,林客從秩序之中踏了出來。
他走出了一條嶄新的路,這裡就是秩序與道德之外的真空,前面沒有路。
這幾乎是一個哲學命題——雖然他是工商管理學的學生——
拆解世界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意義的構建需要很長的時間,讓意義轟然倒塌隻需要短短的一秒。
然後呢?
意義的紀念碑倒塌之後,碎掉的磚塊上還能長出鮮花嗎?
人應該在虛空之中找出一條路嗎?
還是應該就此回歸到無意識的狀态裡,變成一隻猴子呢?
又或者說,他應該現在往後退一步,重新變成一個受到道德約束的普通人,在天父面前忏悔自己的罪過,求祂讓自己重新變成一個有資格在人間安睡、在天堂裡飛翔、哪怕是在地獄裡受苦的凡人嗎?
又或者,他現在應該站在原地不動,什麼也不做,迎接□□的死亡與腐爛嗎?
他應該等死,還是應該自殺?
死了和活着有什麼區别?
除了他本人,沒有人能給他指引,他更沒有後路。
他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孤兒,沒有來處、沒有歸途、沒有依靠的孤兒。
林客不得不想起了倫科,想起了他們吵得驚天動地的那一架,想起來倫科羨慕林客,羨慕林客無父無母,是一個沒有約束的人。
林客突然覺得這整件事可笑極了。
他現在面臨的處境,和倫科一樣嗎?有什麼地方重合嗎?還是說,他們面對的是完全不一樣的命題?
如果他現在給倫科打一個電話,林客能夠用語言——人類僅有的語言學——将他的内心對倫科展露無遺嗎?
反過來,倫科能用語言給林客一個答案嗎?
倫科的答案會是愛嗎?倫科愛着尼索斯,這有用嗎?
林客強迫自己的大腦給溫特沃斯分了一點位置,他發現,在真空之中,竟然連愛的溫暖都是蕩然無存的。
這讓他感到失落——但也僅此而已。
這是失落,不是恐懼,他不是害怕自己從此失去了愛,他隻是對着失去了的愛怅然若失。
他不再能感受到愛的美好,這很可怕嗎?這有什麼可怕的呢?
他當初為什麼會喜歡上溫特沃斯?
因為男孩身上有林客不曾有的勇敢,他敢于同埃爾面對面談判,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他後來為什麼會與男孩墜入愛河?
因為男孩救了他,是溫特沃斯讓林客看到了自己,而不是看到了一個林客·戴倫。
可問題遠遠沒有這樣簡單。
他一直受困于一個命題,他到底是戴倫家的養子繼承人林客,還是一個名叫林客的人?
這些概念是不會有重合的地方的,“既是又是”的句子不能用在人的身上。
當然,當然——人的身份當然可以足夠多,一個人可以是子女、父母親、員工、朋友、愛人等等。
但是人的自我隻有一個,身份從不能和“自我”等同,它們的界限是如此分明,從不混淆。
林客童年裡沒有得到的關愛、對于兒子身份認同的缺失,都在他成年後的行為中表現了出來,所以他對艾涯畢恭畢敬、嫉妒倫科、渴望得到勞倫斯的父愛。
是的,他确實是這樣表現的。
可是,你真的能說這是林客的自我嗎?
你鑽到林客的心裡,去瞧過哪怕那麼一眼了嗎?沒有吧!那個地方,可是連林客自己都沒有進去過呢!隻有他才有着自己心房的鑰匙呀!
人憑什麼以一個人的言行來定義一個人呢?說的和做的,真的能代表一個人的本性嗎?人當然會欺騙他人,那人為什麼不會欺騙自己?
林客不知道,他甚至覺得自己想到的這個問題是十分荒唐可笑的。
他不應該走到這裡來的,現在一切都回不了頭了。
他是林客,他也不是林客。
這絕非一個簡單的“如何找尋自我”的問題,也不是林客在玩的什麼文字遊戲。
隻是——坦誠地說——這隻是一句他對自己的冷嘲熱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