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寒川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引起了葉景深的懷疑,她稀裡糊塗收了錢,又和柳叔稀裡糊塗離開了将軍府。
就像是,被趕走了。
不過将軍府給的太多了,她倒是希望再被趕幾回,至于那離纓将軍的心病,對方既然如此抗拒,她便尊重他的選擇。
長槍在院内呼嘯,有龍遊的氣勢,又有爬蛇的柔軟,葉景深轉動長槍,經過頭頂,轉過後背,最後一杆拍下,揚起兩道塵土。
起身,淩空一橫,身體卻無法提供足夠的勁,本是一招回馬槍卻綿軟了力道,刺不出殺意。
收勢,抵搶而立,他微微彎腰,平息着身體中燥熱又沒有章法的氣流。
細密的汗經風一吹,熱氣被帶走,涼意瞬間攀爬上後背,惹出一陣疙瘩。
他的體力已經大不如前了,堪堪幾招就能讓現在的身體不住喘氣。
手掌粗粝,卻無法發揮兵器的威力,煩躁在眼底浮現。
這時,北陽的腳步由遠及近,他趕忙挺直了身體,恢複從容。
“将軍,屬下查到了。”
孟寒川年幼時被人牙子賣去了樂府做婢女,被樂府内的琴師教導指點,學習了琴藝,這才成為了琴師。
後賺了錢便贖身,繼續留在樂府工作。
身世和經曆較為簡單,一查便知。
“樂府......下去吧。”
葉景深套了外袍,緩緩入屋更衣。
若北陽查得沒錯,那女子聲稱她做過醫師之事,便是說謊。
說謊......那女子言行舉止皆異,莫非是外族潛伏于京城的細作......
他思索着解開層層衣袍,打算沐浴更衣。
水面倒映出了勁瘦的背部,刀疤似樹根,在背部錯綜複雜。
他轉身便在水中瞧見了自己。
幹枯的身體遠不如在邊境時壯碩,側腹一道箭傷雖已痊愈,卻至今消不去手掌大小的黑色紋路。
這副身體如何擔得起将軍之名。
布巾擲于水面破開倒影,内心的煩躁與厭惡随着水的熱氣一同騰起。
許是蟬鳴擾人,午後他總覺無端不安,似乎有什麼危險将要降臨,擔憂到連胃口也變得奇差。
腹内似有絞痛,他在垂柳環繞下,擰着眉仰頭望天。
那夜孟寒川的問題萦繞在耳邊,他的狀況隻有宮中太醫知曉,為何她也知曉?
有着這樣好的琴技,難道不是細作,是誰安排,特意來接近他的嗎?
他這一年來深居簡出,連朝堂都極少出現,有誰會想對付他?
這樣殘破的身體還如何效力,還用得着對付?
他不願去思考,可這些得不到答案的問題充斥在腦中。
又來了,這種控制不住的過度憂慮宛若飛蟲,不經意便會浮現在腦海,他怎麼都消滅不完。
盤腿而坐,抱柳橫在膝上,他命令自己放松,命令自己靜下心撫琴,像那可疑的女子一般彈奏些輕快之曲。
然抱柳亦斷弦。
“東家,您怎麼如此會挑,這笛音,還有這琴弦,随手一彈便是靡靡之音,簡直是物美價廉啊!”
無茗茶館用離纓将軍作擋箭牌後便沒了找茬的人,宋樾還特地新購了一批樂器給孟寒川使用。
她随手撥動兩弦,表現出驚喜又興奮。
琴弦材質,琴身構造、工藝、弦與身距離等等,皆會影響音色,宋樾購置的這批屬于最普通的一種,無功無過無甚驚喜,但她還是提供了足夠的情緒價值。
“我這種粗人哪懂?”宋樾被她這麼一說,臉上一笑,摸了摸圓腦袋悄聲對她道:“我給你說,你不在茶館裡頭的時候,還有人問呢,問我們家的琴師上哪去了?”
“客人們喜歡我的配樂?”這回她是真驚訝了。
“沒點曲子聽着幹巴,就跟那沒油水的菜一樣。”宋樾悄聲一笑。
她哭笑不得,這算什麼比喻,但轉念一想,趁機開口:“那東家不得給我漲工錢?”
提到工錢他倒是猶豫了片刻:“漲不了太多......”
“那我先謝謝東家了。”
蚊子腿也是肉,她欣喜地甩着小細鞭穿過大堂,準備午後的工作。
後腦一癢,有種被人窺視的錯覺。
她疑惑轉身,後頭全是灑掃的夥計,還有幾個談笑風生的客人,看樣子視線都不在她這個方向。
指上繞着細鞭,興許是感受錯了。
二樓包房的窗戶打開一道細縫,深色繡金的身影從縫隙中透出。
北陽在葉景深身後低聲彙報:“據說此女在樂府十分清高,不喜與人往來,更不曾聽聞會多種樂器。”
葉景深微微眯眼,俯視着樓下與人攀談的明媚模樣。
人前笑容天真,人後便恢複了沉穩,好似特意表現出純真,讓人放松警惕。
果真可疑。
“派人盯着這位琴師,她有任何舉動,告訴我。”
孟寒川不僅不知道自己被懷疑,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跟蹤了,每天重複着上工放值,偶爾再去山上采點野果的日子。
而北陽也是如此彙報的。
“......初三那日與街頭的賣瓜嬸聊了一刻......初七那日,給附近的木匠送了米......十二閉門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