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僅憑二人身世,就絕無永結為好的可能。
謝凝雲最是知曉分寸,不可能不懂這一點。邊羽更是沒見過謝凝雲感情用事過。
他便隻覺謝凝雲此舉是因怕林家惱怒。
可事已至此,不論林瑾是死了還是活着,會出這樣的事林家早該有準備。
賴不到他們頭上。
隔着蓑衣拽住臂膀的力道不重,謝凝雲一抽便收回了手。
後退一步,他皺眉,“不要咒他,林瑾不會有事。”
低沉的聲音似乎在克制着絲絲怒意。
素來淡漠的眼中染上不加掩飾的濃重不悅,在因為長久疲憊而沒有神采的眼中尤其冷鸷。
邊羽身體僵了僵,嘶了口涼氣。
“我沒咒他,我也覺得林瑾肯定活着,他那麼能打,蘇行瑾能奈他何。”先讨饒,他再道:“你對林瑾認真的?”
“嗯。”謝凝雲繼續上山。
邊羽跟了上去,“我實在好奇,林瑾也好龍陽嗎?你沒考慮過你們兩個身份的問題嗎?伯父伯母還有林家人能同意你倆的事嗎?還是說你們就隻是短暫相互慰藉玩玩而已?”
雖然今日蘇行瑾突然挾持林瑾失蹤并留信一封使邊羽正在忙于正事,但說來此事從一開始的結果在他心裡就已注定。
——左不過就是找沒找到一塊玉的事,死不了幾個人,比不得上陣殺敵那般肅穆。
于是在這關頭,邊羽又有了閑心。
“如果隻是玩玩還好說,你放心,我肯定為你保密,反正你們誰也不吃虧,但若不是……謝郎,且不說林瑾千寵萬愛、林家肯定希望他嬌妻美妾美滿一生,就拿你說,鎮北侯獨子,你好這一口是不打算給謝家留後了嗎?”
鎮北侯家風清正,從太爺爺那輩開始就搞什麼‘從一而終’,常是叫邊羽羨煞。
繼而更是厭惡自家院中數不清的姨娘與庶弟庶妹。
身後的随從早已随着信号下山,漆黑山林唯有一抹燈影照着二人攀爬。
落在身後一步,邊羽看不到謝凝雲的神色。
隻聽人在沉默片刻後,有了回話。
“他心悅我這件事還是你告知我的,你現下為何又質疑他是否好龍陽?”
許是上山路途太過寂靜,細雨打葉的簌簌聲催人眠。
倒教謝凝雲有了醒神的心思來回話。
“我們不是短暫玩鬧,身份家世之事自是考慮過,所以我已經傳信去北地告知了阿父阿母此事,至于林伯父與林伯母……日後我會親自登門拜見。”
“邊羽,既然你這麼操心嫁娶子孫之事,明日我會在家信中勸阿母去督促伯母早早為你應下顔氏的那樁親事。”
薄涼的話聲氣息穩健,絲毫不像方才已經攀過兩座山的人。
邊羽本就氣息不穩,一聽這話瞬時驚詫,便沒來得及注意腳下從土裡彎出的根蔓。
“啊喲”着踉跄倒地。
豆燈停頓,靠近。
謝凝雲将人拉起。
“回去吧,不必作陪了。”他說,“從前在軍營進行山野演練之時三日不合眼盯梢都是常事,不必擔憂我。”
這話邊羽無可反駁。
此事他親眼見證。
畢竟那時他與謝凝雲雙人一組演練進山躲避‘追兵’,每日白日因為上山下水太累,晚間必會睡着。
無可奈何的,那些時日都由謝凝雲夜裡盯梢警惕,白日仍舊還要更換據點逃跑躲避。
謝凝雲能熬,他熬不了。
此時确實又累又困。
“那你自個兒當心……還有,不要在家信裡寫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我見都沒見過那個顔娘子,她上趕着要嫁我肯定圖謀不軌,你别亂點鴛鴦譜!”
料想一個蘇行瑾奈何不了謝凝雲什麼,邊羽一邊作别一邊拍了拍腿上污漬,卻沾一手濕泥。
再去撿起摔落的傘,拿起也是折了一半。
邊羽:……
還好還能擋雨。
-
謝凝雲來時,雨微天絲絲明。
不知是烏雲消散,還是将至破曉。
在提燈的搖曳中,山洞口的少年臉頰折了瑩白光澤。
抱膝,垂首,小小一團可憐兮兮。
“呃…”
聽見不遠處灌木林叢中有簌簌響動之時就擡了眼,林瑾才是辨認出清冷隐約的眉眼,下一瞬就見黑影襲來。
清淡草木水露拱入身懷,自背後握住肩頭的五指收攏。
似要将他揉碎。
蓑衣的潮濕讓林瑾十分不适,在這個懷抱中猶豫了會。
他還是選擇用力将人推開。
瞬時蓑衣蹭着地面幹燥的石粒沙沙。
“見諒。”
略微幹啞的聲音在洞口回響,謝凝雲撐坐在地,并未責怪少年的不知輕重,也未急着起身。
清棱棱的眼眸似有貪婪地望着林瑾,打量過少年身上每一寸。
在見少年吃驚着行動自如地起身向他伸手欲将他拉起時,松了口氣。
“有受傷麼?”
借力站起,謝凝雲仍舊不放心。
搖了搖頭,林瑾問:你怎麼來了?
話才出口就覺不對,他重新問:你怎麼才來?
按照腹中饑餓感來說,他已經失蹤半個白天加一個晚上了。
謝凝雲怎麼現在才來?
“對不起,這兩日一直沒去聽學,所以今日直到下午下學之時聽旁人說起才知曉你不見了。”
歉疚在眼底浮現,謝凝雲說着,上前一步,嗓音變緩,“是我不對,來晚了,别哭。”
見過少年幾次落淚的模樣,無一例外都是好看的。
但這一次,滾下的顆顆眼淚卻像利刃。
他……哭了?
被那雙溢滿情緒的深邃黑眸定定注視着,林瑾循聲摸了下臉頰。
後知後覺眼眶酸熱。
确實哭了。
“受委屈了?”
少年不會疼,縱使是在賣慘,卻也有迹可循。
謝凝雲克制地去擦拭那略微滾燙的淚珠。
臉上很癢,等謝凝雲擦完就迫不及待揉了揉眼。
林瑾說:沒有,我沒事。
眼眶紅紅,沒精打采的耷拉模樣不像是沒事。
可少年不想說。
“蘇行瑾呢,有見到他麼?”垂睫瞬息斂去心緒,謝凝雲才是想起一個人。
“是他帶你來的嗎,你……是自願和蘇行瑾到這來的麼?”
看少年毫發無傷地立在這裡,不像被脅迫或是迷暈。
是自願的嗎,為什麼?
林瑾搖頭,指了指身後:見到了,在裡面。
說着,他邀功似的仰臉:這人本來是把我迷暈綁過來,但是我反把他綁起來了。
“真厲害。”
真誠誇了一句,二人提燈并肩入内。
洞内一片漆黑,燭火早就滅了。
不然林瑾不會跑到洞口坐着汲取一絲天光。
随着火光靠近照亮山洞,謝凝雲看見了倒在一邊不省人事的人。
“死了?”
林瑾撇嘴:怎麼可能。
他知道蘇行瑾對謝凝雲肯定還有用。
上前探了探脈搏,确實還活着。
謝凝雲便也不再管。
隻又将縛在蘇行瑾身上的麻繩再系一個死結,而後拿起燈。
“走吧,洞裡悶,出去透口氣。”
林瑾歪頭,張了張嘴。
想說什麼,但又閉上乖乖跟着出去。
再次折返回山洞口後,謝凝雲将蓑衣解下墊在地上。
幹燥貼身的一面讓林瑾坐下。
随後謝凝雲走到不遠處燃了支旗花,夜空短暫被照亮了一瞬。
再才在林瑾身邊坐下。
林瑾眯着眼看那轉瞬即逝的如星點餘燼的東西,像煙花又不是。
張口,卻是問: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蘇行瑾要車要馬,還要放在學宮門口,但他不在學宮,沒人能給他通風報信,那就隻能自己看了。”
謝凝雲說,“能夠俯瞰學宮大門的位置,唯有三處。”
林瑾:三選一,你能找到,好厲害。
“不是三選一。”謝凝雲說,“已經搜過另外兩座山了,所以來晚了。”
這個回答讓林瑾默了默。
少頃,他問:你不累嗎?
燃了一夜的燈油萎靡,幽幽暗暗地竭力照亮少年口型。
仔細辨認着,謝凝雲勾了勾唇角,“累。”
直覺告訴林瑾,謝凝雲話沒說完。
于是他眨了眨眼,等着下一句。
“但是看到你沒事的時候,就不累了。”
“唔……”
臉頰莫名有點熱,林瑾偏移目光躲了躲一錯不錯的注視。
少年唇瓣細微無聲地動了動:謝謝。
“不用謝,我應該做的。”
不知道是指找被蘇行瑾挾持的人質這件事還是找他這件事。
不過,似乎确實都是謝凝雲應該做的。
林瑾心安理得。
就是胸口莫名跳得有點快,比發現被迷暈綁起來的時候還要快。
倒顯得現在才像是遇險了般。
不太能妥善處理身體的異樣,林瑾隻好轉移注意。
他又問:都找到蘇行瑾了,你不把他弄醒早點找、找……到玉玺嗎?
太過急切,當林瑾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的時候險些閃了舌頭。
但說都說了,他吞吐着,還是将話說全。
說完就垂下眼,抱膝的動作緊了緊。
感覺懷中的一處在發燙。
“此事不急。”
看洞中的裝飾應是蘇行瑾這兩年頗費心機打造的一處藏身之地,十有八九玉玺就在此處。
謝凝雲并不着急尋找,左右也跑不了。
此刻他更為在意少年突然垂首的動作。
“怎麼了,不舒服?”
林瑾抿了抿唇,擡眼:我餓了。
算來如若蘇行瑾未曾給林瑾吃食,他确實很久都未進食。
謝凝雲聞言起身步入洞内。
少頃,出來時手中拿了一個應是裝過畫軸的竹筐。
“雨停了,去打點東西吃。”
破曉已至,微光将雨勢剪斷。
林瑾挑眉看了眼謝凝雲手上的竹筐。
一時不知該誇其人夜視眼力好,還是誇短短幾息就記住了洞中物品擺放格局的記憶力好。
算了,都不誇。
林瑾起身,向洞内揚了揚下颌:他呢?
把蘇行瑾就這樣抛下?
“留這,等會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