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詞是他聽謝凝雲說的。
彼時謝凝雲給他膝上抹藥,沉聲道:“我就在院中,出去前還特意将你喚醒同你說過,怎麼眯了一會就忘了?何必如此偏執不能見我離開視線一點?”
有說嗎?好像……确實有。
林瑾心虛,不敢回答。
當然,也沒法回答。
沒一會,抹好藥。
謝凝雲收好東西擡首看着床上的小孩,又蹙眉。
他問:“不疼麼?”
疼……是什麼?
林瑾遲疑着,還沒動作,又聽謝凝雲問:“你不會哭麼?”
哭,這個他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點頭。
哭誰不會?
“那為什麼疼了不哭?”話問出口,謝凝雲想起自見到這個小孩起就沒見哭過,眼眶也不會紅。
倒不是覺得是人就必須會哭,但眼前小孩這個年歲的在跌倒後哭鬧再正常不過。
不哭不鬧的,顯然不對勁。
林瑾解釋:現在不哭是因為不知道為什麼要哭,而且……那個人不準我哭,他說我越哭越讨人嫌。
那個人就是姆媽走後換來的侍從。他不想被謝凝雲讨厭。
很可惜,謝凝雲沒看懂他在說什麼。
不過能覺察到他的小心翼翼。
于是安撫:“以後想哭不要忍着,這是正常的情緒宣洩,長此以往地憋着極其容易郁結于心,會生病的,生病了就要喝很苦的藥,你也不想喝對不對。”
盡力放緩的嗓音還是冷淡,但林瑾聽着,忍不住眨了眨眼。
感覺鼻尖有點酸,心口也酸。
“想哭就哭出來,沒有人會責備你……”眼前模糊起來,隻能聽到謝凝雲的聲音似乎松了口氣,又道:“等會我給你去抓幾隻兔子烤了吃。”
給小孩烤過各種肉類,瞧得出最喜歡的是兔子肉,‘好吃’兩個字的口型看多了都能分辨出來。
也因此讓他想到了和啞巴溝通的辦法。
隻是以口型辨正确言語太難,學着着實不輕松。
在榕城駐紮了一個月,時間長了,謝凝雲勉強能從小孩漆黑臉上一雙明亮的圓眼裡看出點東西。
雖然先前通過讓人點頭搖頭知道了林瑾的家人還在世,但稚子之言不能全信,畢竟遼東戰亂。
于是謝凝雲在一日興起,和他說如果找不到家人,可以養他一輩子。
當然,謝凝雲是有些許私心的。
謝氏門楣總該有人承接。
林瑾瞬間亮了雙眸:給我……一個家嗎?
“嗯。”即便還是不能辨認清楚小孩的口型在說什麼,卻神情足矣,謝凝雲答應的很輕易,“我常住北地,隻要你随我走,我便在北地為你購置住所,保你一世衣食無憂。”
且不論少年意氣風發之時自認無所不能,便是毫無豪情壯志,一個宅邸也不過幾許金銀而已。
至于再多的打算往後再說,至少要到小孩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之時。
不論最終如何。
他都會将人視為親弟撫養。
實在是因太過幼小又太過可憐。
平靜的日子注定不會存在太久。
不多日,謝凝雲接到信報要跟援主軍。
行軍此去路途颠簸又危險,林瑾隻能留在本地重建城池。
謝凝雲花了一日才将林瑾安撫好。
走之前還找了人暫時照顧他,說待叛亂結束就回來帶他去北地。
再怎麼不舍,林瑾也聽得懂謝凝雲認真的語氣,隻能懷着承諾從了。
但他們走後不久,所謂叛軍又來了。
林瑾不知道他們從何而來,隻知道才是重建并無多少人的榕城毫無抵抗能力。
于是再度死傷慘重。
好在他憑借身軀瘦小,在侍從的掩護下和幾個孩童從一處狗洞鑽出了城。
又碰上一團逃離遼東去尋人投奔的流民。
他記得謝凝雲說過還要一兩個月才能回來。
那就趁這個時間先去臨京一趟吧,問個清楚再與謝凝雲重聚。
日升日落,翻山越嶺。
在碼頭幫工搭船。
數不清是多少天、有多少人在出了遼東後就停留下來,讓他幾度失了方向。
還好中途有個人略通唇語,為他在衣角寫下臨京二字,讓他憑此向路人尋求幫助。
跌跌撞撞走了很久很久。
他終是到了臨京城外。
很慶幸,林其洹很出名。
出名到他隻是站在進城官道的人群裡,就聽見了林其洹的名字。
旁人胡天海地的話說了很多,林瑾默默從其中汲取着有用的。
然後跟在一個商隊後方進了城。
走過許多大街小巷,他終于找到了丞相府。
去敲門,卻被開門的侍從推搡開,說什麼不施舍乞丐。
他才不是乞丐!
林瑾很執拗,好不容易找到了親人所在的地方,他隻是想問清楚一件事。
問清楚就可以了。
本來在謝凝雲身邊好不容易養起來的一點肉和力氣,在路上又消磨了個幹淨。
沒法抵抗侍從的推搡,他便抱住柱子。
拉扯間,一架馬車停在門口。
更多侍從在車上的人下來前将他架走。
無法抵抗,也說不出話。
隻能死死看着車上下來的人,一大一小。
一個不認識,一個很眼熟。
是隔了一年再見身上堆金積玉更加的林景。
……突然覺得沒意思。
不想問了,他要去北地找謝凝雲了。
隻是林瑾還沒被侍從們從手裡丢下就力竭餓暈過去。
再睜眼,他進了相府。
他們說是長公子看見侍從們圍成一團,上前詢問發現他餓暈了後善心大發将他帶回府。
然後看到了他脖子上的玉佩。
他們問他,玉佩哪裡來的,又問他是誰。
他說不出來,也不想說。
但他們仍舊将準備奪門而出的林瑾按了下來,派了侍衛看守。
……侍衛的态度不算好,多次發現他逃跑後不堪其擾,索性拿來鐵鍊将他鎖在柴房内。
夏天多雨。
相府的屋室再好,長久不收拾也會受潮。
分不清是雨汽還是熱汗,黏糊糊的。
卻也不難受。
習慣了。
在遼東老宅的時候習慣了這種潮濕。
濕熱總比幹冷的冬日好。
至少能脫衣服。
不知道被關了多久,林瑾忘記要記時間了。
隻知道此時恐怕早就過了約定好的兩個月,謝凝雲應該已經回了北地。
他接下來又該怎麼去北地找謝凝雲?
這個問題思考了許久也沒得出答案,而突然的一天,推門進來的不是送飯的侍從,而是姆媽。
才過了一年多,姆媽就和記憶裡的模樣有點出入。
變胖了,撐開了點皺紋。
掌心的繭子也變少了許多,摸他臉的時候不磨得疼了。
身上還有香粉味,不再是有點刺鼻的皂角味道。
“小四,怎麼瘦了這麼多?”
靠在姆媽懷裡聽着熟悉的聲音,林瑾想,姆媽真的過上好日子了。
但是他沒有。
他張了張嘴:姆媽,你騙我。
想說這句話很久了。
但話出口隻有意義不明的“呃呃啊啊”聲。
然後回應他的是姆媽突如其來的哭天搶地,問他怎麼啞了,又問她身後進來的人他為什麼啞了。
……那天姆媽很吵,扯着嗓子說了很多話。
從潮濕的屋室到一間漂亮富麗的屋室,從始至終把他護在身後,除了醫士和侍從外誰都不準靠近。
哪怕是丞相大人和丞相夫人來了。
真稀奇。
林瑾記得姆媽在老宅的時候對誰都是唯唯諾諾的,莫說主人家了,就算是侍從也不敢得罪,他四歲時見過。
那時還是離不開人的時候,姆媽抱着他去找管家要月例口糧。
雖然到時她把他放在了門房外等着,但他偷偷扒門看見了姆媽一直賠着笑,撐着糧袋子不停說好話,讓管家多給些,臨了再舔着臉多要了一顆雞蛋和半勺子香油。
這顆雞蛋和一點香油當天就拌在了他的飯裡。
很香。
姆媽常挂嘴邊說什麼官大一級壓死人,小老百姓誰都不敢得罪。
她也就隻能欺負欺負親手養大的沒人管的林瑾。
不過林瑾從來沒覺得姆媽是在欺負他,尤其是在換了一個侍從後。
才知道原先覺得姆媽和林景的侍從對比來說算不上好的對待,原來是頂頂好了。
而現下,姆媽和那群衣着華貴、自稱是他親人的人争執着。
為他要說法、要補償,不留情面地各種指責。
粗俗難聽的話讓幾個人的臉色各異。
林瑾不在乎,他隻看着姆媽的背影,睡了一個時隔許久的安穩覺。
再次睜眼的時候,姆媽已經走了。
剛來臨京在林景身邊見過、自稱他大哥的人告訴他,家裡從來沒有丢下過他,隻是形勢不容……
林淮說了幾句,又換成林其洹和沈瑜慶邊哭邊和他解釋。
說一年前叔父叔母送來了林景,告訴他們就是當年留在老宅的第四個孩子,是他們沒做考證,是叔父叔母豬油蒙了心,好在當年留下刻了字的玉佩旁人并不知曉,好在他們找到了當年請的乳母知曉了實情,他們現在已經把林景送回……
好多話,不想聽。
林瑾呆呆地看着飄動的緯帳……和謝凝雲槍上的紅纓好像。
直到沈瑜慶抱過來時才有了反應。
推開了她。
沈瑜慶哭得更厲害了,淚眼婆娑,淌在美麗的臉上。
……明明比姆媽年紀還大些,可看着比姆媽年輕。
林其洹就更不必說了,腰環金玉,氣勢逼人。
三個兄長也是個頂個的身長玉立。
所以這十二年來,到底是有什麼苦衷讓他們連派個人回遼東看一眼他都不能?
給他一點溫飽厚待都不能?
什麼形勢不容,他不懂。
他隻知道,他就是對他們不重要罷了。
沒關系的,他不在乎。
林家沒那麼想養他,有人會養他。
……不過去北地找謝凝雲這件事太難。
他一個人走不出相府,隻能先住下。
而林家人自找回他開始,百依百順無不應承。
林瑾差點沉淪。
錦衣玉食,親情環繞。
即便那時他仍舊在怨憎着,可沈瑜慶入夜時的伴讀、林其洹輕搖的羽扇,徹夜陪着淺眠的他。
林淮耐心帶他出府,豪擲千金遍觀臨京。
林峄尋遍商鋪,購得安神焚香。
林逄起初倒不怎的歡迎他回來,别扭得不行,不與他說話。
為了躲他便是學宮放了假也偏要再尋老師日日請教學問去。
在洞穴深處的濕暗沼澤地蜷縮太久,乍見日光暖融讓他有一絲惶恐。
……是惶恐嗎?
起初是享受的,可心底的恨意無法消除。
兩種感受在他腦中争鬥,化為夢魇日日以往事侵蝕他。
那些在從前看來再尋常不過的記憶,與如今對比竟成了深刻的苦難。
林瑾知道那些事并非父母所願,可他該怎麼做?
不恨?他不甘心。
恨?恨來恨去,最終逃不開恨他們從前不愛他。
無措之時,就想尋謝凝雲來撫慰。
謝凝雲的愛是不帶虧欠的,隻是單純的愛他,他隻享受謝凝雲的愛。
在如山洪迸發的思念中,林瑾帶着林淮給的十兩銀子上了路。
可沒走多遠,追來的獵犬撕咬他。
說來可笑,他打不過狗。
手腳嘴并用也隻咬開了狗的前腿,比它流血更多的是自己。
雖然後面追來的人掰開了獵犬撕扯他胳膊的嘴,并當着他的面将其打死。
但林瑾忽覺悲哀。
原來不是餓了的瘋狗。
原來是特意來抓他的。
他原本可以不受傷。
狗原本也不用死。
傷還未好,林峄就沖到他面前紅着眼問他為什麼要殺了囡囡。
囡囡?狗的名字?聽得出很寶貝。
可是那不是他的錯。
林瑾靜靜看着林峄紅着眼睛質問他。
好心借狗去尋不懂事的他,卻讓其命喪黃泉……
林瑾張嘴辯解:不是我不懂事,你的好心不是為了我,你養狗的時候就該知道它的習性,不該放它出來追我。
……沒人看得懂他在說什麼。
沖撞了他的林峄隻是很快就被沈瑜慶喚侍從押走。
養傷的日子如圈禁。
在傷好後才發現不是錯覺。
一切如舊,但不允出府。
身邊時刻有人跟随。
他不會說話,還不會寫字。
林瑾隻能摔打手邊一切能破壞的東西表達不滿,在沈瑜慶的眼淚中坐在碎瓷片中的血泊裡。好累。
比起隻會勸阻他的沈瑜慶和林其洹,林淮在日複一日中對此場景逐漸冷漠。
林淮問他:“你是不是很恨我們?”
是啊。
林瑾翕動雙唇。
憑什麼不恨?
死寂後,是喧嚣。
沈瑜慶趕走了火上澆油的林淮,斥責他不該亂說話。
“小孩子哪裡懂恨是什麼意思?瑾瑾隻是吃了太多苦,受了刺激……”
“知曉了,我想他也是不恨我們的,畢竟是他自己生出來時身子太弱,又是叔父叔母陽奉陰違,我們一家從未虧欠過他什麼,不過阿母,你不覺得他就是嘩衆取寵嗎?你看他的眼神樣子,哪裡像個癡兒?”
是了,在第一次摔碎房中花瓶後醫士就診出他有心恙,症狀癡颠。
意思就是說他是個瘋子。
不管林淮信不信,反正沈瑜慶和林其洹信了。
聽着門外的話,林瑾停下了将新一套茶盞摔在地上的舉動。
利刃席卷後滿室落寞,似宴席散去,剩遍地狼藉。
明明室中已經被眼疾手快的侍從打掃幹淨了。
……甯願信他是一個瘋子也不願意找一個能讀懂唇語的人來看看他在說什麼。
沈瑜慶隻沒日沒夜地在他面前哭,林其洹更是沉默,不多時甚至用公務來逃避與他會面。
索性都不要來了。
林瑾想。
偏不如人願,沈瑜慶還是常常來尋他。
日日在他耳邊念叨着出去走走,不要待在房裡。
太吵了,拗不過。
林瑾隻好每日都從寝院出來轉轉後園,不管沈瑜慶來不來。
巧是一日遇到許久未見的林逄在一處亭中執筆寫着什麼。
林瑾突然想起來謝凝雲在榕城時教過他習字念書,說待他學會後,就算口不能言就算相隔千裡,也能以字傳話。
隻是那段時日太短,他又以為他們不會分開便十分懈怠。
至今勉強學會了握筆。
現下該拾起來了。
于是他上前,想拿書示意林逄教他習字。
但是剛伸手拿書示意就被搶過,一時不察書被撕了。
林逄“哇”地哭了,說那是他的功課。
什麼……是功課?
林瑾不明白。
懵懂的他和聲嘶力竭哭喊讨厭他喜歡前面那個弟弟的林逄在沈瑜慶和林其洹來後受到了區别對待。
沈瑜慶攬着他,說:“别聽你三哥胡話,他還是很喜歡你的。”
而林其洹拿了家法,怒喝:“不過是幾本功課,瑾瑾要撕就撕了,反正你既然想當你叔父的兒子我今日就把你過繼過去,這些功課也不需要了,來人,去把林逄的所有功課拿來給瑾瑾撕!”
林瑾再不懂,也聽出了林其洹看似對他維護,實則是把對他的怒氣一并發在了林逄身上。
好……可怕。
林逄哭得更狠了,哭了很久,但林瑾也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終于在鬧到半夜時,沈瑜慶發現了他不是想撕書而是想讀書。
為他請來了老師。
林瑾不笨,甚至可以稱得上很聰明。
很快學會了寫字,六藝也上手精通。
十五歲,他想騎馬去北地找謝凝雲。
但還沒出臨京城就被攔住了。
他們問他去幹什麼?他說去找一個答應養他一輩子的人。
當年什麼都不懂,除了隻知道字音的名字什麼也沒記住,更多時候謝凝雲自稱為他的兄長,所以他在識字後偷偷寄往北地沒有姓名地址的書信一一石沉大海。
他得親自去找。
……沒去成。
他們隻當他又發了病,請來醫士看後無果。
便将他鎖在了相府内,日夜都有侍衛輪值巡邏看守。
插翅難飛。
林瑾的日子回歸了三年前。
出不了家門。
好在除了跑馬外,寝院中什麼都能做。
他隻能埋頭在自己感興趣的事物中撐過一天又一天,時不時夜裡舔舐記憶期盼和謝凝雲的再見之日。
謝凝雲讀過很多書,他也讀。
謝凝雲會使槍習武,他也習。
安分久了,相府撤去重重侍衛。
林其洹難得找上他,東拉西扯單口說了許多後終于道明來意——望他赴除夕家宴。
也就是這年,他又見到了叔父叔母。
林其洹艱澀解釋稱都是一母同胞親手足,且在臨京旁邊為官離遼東太遠,才會邀來參加家宴,但沒邀林景。
面無表情地掃視過所有人,林瑾回了寝院。
他寫字問侍從叔父叔母為何會在臨京為官?侍從說是遼東叛亂後,大人一手提拔上來的,就在他回來前兩月。
侍從又說,這幾年他們年年來,郎君怎麼突然問這個?
……好像能理解,又好像不能理解。
林瑾找到了理由正式向家中提出告别。
比他離開得更快的是和他有過交流的那個侍從。
而在沈瑜慶和林其洹與他無聲對峙良久後,林其洹下了決心将他送去學宮。
“既然不想待在家裡,便去學宮養養性子吧。”
為了不使林瑾半路逃走,還派不少侍衛一路押送。
那不是個好地方。
事事都要親力親為。
而他已經很久沒有親自劈柴洗衣了。
明明不該如此嬌貴的。
可恨他不該享的福都享了,由奢入儉太難。
裡面的人也不好。
一個兩個都用下流的目光看他,把他錯認成女郎。
發覺後還不改,青天白日下拉着他的手叙說寂寞難耐、望一同遊戲人間。
謝凝雲曾說過,任何讓他感覺到不舒服的事發生後都不必忍氣吞聲。
尤其是這個人與自身沒有任何恩情關系時。
于是林瑾把他們揍了。
還好林其洹及三個兄長不是非不分,在知曉緣由後都讓他再添幾下。
隻是次數一多,家裡沒了耐心。
學宮祭酒也親自登門勸退,便隻好把他接回家。
舊事不再提,林其洹又望他多與同齡的人接觸。
……卻不想林瑾更為孤僻。
直到玉玺的下落有了眉目。
而林瑾在一個不起眼的午後聽教武藝的老師說起了謝凝雲要去學宮就讀一事。
-你剛剛說誰?
“謝凝雲,就是北地鎮北侯府的世子。”
-他的名字怎麼寫?你認識他嗎?
老師接過林瑾遞來的筆寫下,笑言天下極少有人不知這個少年英才。
不然他就不會感慨謝凝雲被天子責令去聽學的事了。
約莫是這些年光學武,落下了書文。
……老師很是健談,平日對着惜字如金的林瑾都能說上兩句,如今得了人主動遞話,更是滔滔不絕。
林瑾隻愣着,許久。
謝凝雲。
原來是這三個字。
原來是鎮北侯的世子。
那時相處的日子實在太短,也不識字。
還以為很快就會再見。
不曾想用了五年。
幾經波折再去學宮。
果然見到了謝凝雲。
很可惜,謝凝雲不認識他了。
也是,在錦衣玉食中他如蠶破繭褪去了骨瘦如柴與黑黃的發膚。
正思考着該用怎樣的措辭去和謝凝雲訴說重逢時,不長眼的人又找上了門。
然後就被謝凝雲看到了狼狽的模樣。
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還好無聲。
即使這般他也奔潰而逃。
明明是難得的會面,絕佳的時機。
但一瞬間的慌亂讓他不想用那種模樣面對謝凝雲。
……有些機會錯過了就不會再來。
那日之後他不知該如何将人叫住,與其叙舊。
與此同時他常常能在謝凝雲身邊看到另一個人。
親近的、會讓謝凝雲露出一絲笑意的。
謝凝雲忘了他嗎?
林瑾不知道。
他隻知道心裡生了膽怯,不敢去相認,更不敢去問謝凝雲曾經說過帶他去北地養他一輩子的話還作不作數。
害怕得到不作數的答案。
那他真的無處可去了。
糾結中沉默,他隻能窺視着謝凝雲。
就算花朝節時和文竹堂同學飲宴的謝凝雲注意到了在亭外的他,主動探身邀他入座,他也隻膽怯地落荒而逃。
隻因不久前他聽見宴上有人說了他在臨京不堪的傳聞,而謝凝雲說:“是麼?”
意味不明,分辨不清,是信了還是沒信?有沒有因此對他瞧不上眼?
他并沒有因為先前初次參加宴飲的不愉快而有陰影,卻在此刻無比懼怕謝凝雲将他邀進亭後舊事重演。
謝凝雲一定是好意,但未定會對相當于是陌生人的他出手相助。尤其是在聽過那些傳聞後。
實在是那雙眼太冷,為數不多的笑意都是漫不經心的。
不達眼底,淺淡又寡情。
明明與記憶中的樣子沒差。
但還是嫉妒那個叫邊羽的。
同住一院,同上山間。
而他隻能每天窺視謝凝雲,或竭盡全力在學堂中的每個比試上出彩,博得一絲贊賞注目。
并非是無用功。
至少在打馬球時和謝凝雲有一刻并駕齊驅。
而後那日摔下馬,失憶了。
兜兜轉轉,轉轉兜兜。
竟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