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司馬禮在南亭水榭邊設宴,司馬信還在禁足之中,崔玉棠諸多府内之事纏身,宴會自然由江初照代為出席。
江初照喜靜,來時隻有三五幾人圍案而坐。她尋了一處靠水欄邊的位子,坐了下來。
不過一刻鐘。長廊那邊,時不時有三兩仙人結伴,乘雲踏霧披月而來。水榭漸漸人滿起來。
遙遙見二人并肩,一山岚,一柳青,言笑盈盈。走近一看,稍前那人着山岚色袍,螺青色裙,中接腰襕系裙帶,外披較裳更深一點的大袖衫,衣裳華而不貴。
“初照。”這一聲清脆如鐘,人未至,聲先至。
江初照起身回禮:“元則,”又朝甘兮之拱手,“兮之。”
“在下有禮。”甘兮之跟在周疏身後,不苟言笑,倒顯得清高孤傲。
二人坐在她旁邊的案上。
那頭結伴而來的笑聲驚動池水秋波。為首那人穿着竹青色袍子,擡手邀月,一如群峰上未曆經風雪之青松;身旁那甸子色長袍公子負手而行,溫雅沉穩,看着他眉眼彎彎;身後較為年少的公子身後跟着附和起哄的十幾個少年,擁着兩人而來。
擡手邀月之人崔颢,負手而行之人揚滿去,身後為首之人楊滿昌。
又有二人并肩而來。身前那人上穿淺藕色錦袍,下穿石榴色褶裙,外罩大袖衫。雲鬓花钗金步搖,芙蓉祥紋玉條脫,雙眸如星,與額間花钿交相輝映。身後那人裡穿月白色衣,中穿碧落色裙,外着挼藍色交領喇叭長裙,衣領露出的色彩如白雲嵌藍天,行走時裙擺如層層波浪由裡往外翻。一動一靜,動者靜,靜者動,二人腳踏笏頭履,似泛舟而來。惹得頻頻回頭。
“江中郎,”韋娴兒拱手,上官靜在身後微蹲,行了一個萬福禮。
江初照起身拱手,“見過郡主,上官姑娘。”
見高朋滿座,司馬禮喜不勝喜。他長跽,舉起酒樽,綠沈色的袍子襯得文質彬彬,嘴角的笑勾勒出知書達理,聲音清朗,“風落木,歲方秋,幸與諸位會于水榭之處;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台。諸位,請。”
又一人舉酒樽長跽,聽聲音約莫是個少年,“多謝三皇兄設宴,”他看向衆人,“承文也是借諸位的光。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諸位,先幹為敬。”
目光落在江初照身上,她長跽雙手舉起酒樽;“下官見過三殿下和七殿下,”靜水流深,自有衣袍抱一欄明月清風之風骨;“此杯代五殿下飲。”
她将空酒樽露給衆人看,按住侍女要添酒的動作,“昨夜來急雨,洗成風露清絕;月明試初涼,滿池碧藕銀色中。何須主人添酒?左邊星,右邊星,空盞金滿杯。”将在座衆人都誇獎了一番。她臉上帶着淡笑,聲音如琴音,初聽有驚豔之意,細品耐人尋味。
接着,楊滿去舉樽,風骨峻峭,自有飽谙經史之風,“相逢不令盡,别後為誰空;諸位,滿去先幹此杯。”
韋娴兒也長跽舉樽,梅花之傲,牡丹之張揚,自有滿腹經綸之意氣,“且将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諸位,兒先飲此杯。”
崔颢随後,滿面春光,風華絕代,他看向司馬禮和司馬承文,“美酒郁金香,盛來琥珀光;”又看向衆人,“諸位,身後堆金拄北鬥,不如生前一樽酒;崔某敬各位。”
周疏舉樽面向甘兮之,“一杯相屬成知己,何必平生是故人,兮之,此杯我敬你。”
“知音不在千杯酒,一盞空茶也醉人。元則,識你,兮之此生無憾也。”甘兮之亦舉樽。
泠泠七弦上,靜聽秋風,倒有“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的豪邁。
推杯換盞之際,酒酣耳熱,那邊少年已經開始哄鬧。
身旁一人落座,輕巧如鶴;她整了整衣袍,投過來的目光如散入深林的清輝,枝繁葉茂包裹住喧鬧,讓耳旁靜下來。
不知那日算不算不歡而散,江初照眸光落在酒樽中,對那道目光視而不見。
她給自己斟了一樽酒,舉樽面對她,“中郎救我兩次,宴上幸會,此杯敬中郎,未審尊意否?”
“兒不勝酒力。”
江初照将眸光挪到酒樽雙耳上,修長的睫毛像晚夏撲到扇子上面的流螢,輕輕落下,又在揮扇的動靜中撲騰起來;兩個眨眼間,才端起酒樽。“我此前已經說過,救蘇将軍的不是在下,而是五殿下。”
她也垂眸看江初照樽上的雙耳,眼裡的波瀾波動,像層巒疊嶂上的樹梢被風吹過,能感覺在動,肉眼卻察覺不出。而後兩個眨眼的瞬間,她才開口道:“兩番推辭,中郎這是不願與我相交?”
“不是不願與将軍相交,隻是将軍承殿下之恩,在下豈敢冒領之。”她的眸光也落到蘇沐手中酒樽的雙耳上;她在想,當日牢中的蘇沐,是如此用笃定的語氣說出“你輔佐她,我信你”的話來的呢。
兩人初遇,她對落難的蘇沐的視而不見,塵灰落到江初照路過的袍擺上。她對蘇沐,不過隻是算計。
“士為知己者死”,她與蘇沐,算知己嗎?
“那我敬中郎的運籌帷幄。”她雙手将酒樽往江初照的方向送了送。
是敬她心中的謀劃天下,還是陰謀詭計。江初照不知。她看着她眼波攢動,像長白山皚皚白雪的隐秘的山頭的那方池;護腕上的刀痕像蜘蛛絲,面上紋絲不動任眼波晃動表達情緒。
“那我敬将軍的建功立業。”她擡袖掩面,一飲而盡,将空酒樽露給蘇沐看。
蘇沐不言,眼波像烏雲遮月那般暗下來,她垂眸看向江初照樽上的雙耳;也将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兩人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