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這塊玉佩是師娘和老師的定情信物。師娘臨終前送給她,贈未來良人。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這塊玉石是臨行周疏贈給她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此情誼,也不可負。
她拇指指節輕輕磨蹭着裡面長袍的袖緣。此危急存亡之際,阿爹應該不會怪她吧。
屋檐還在滴滴答答,錯落有緻落下的水滴。水滴蟄伏挂在檐上,驟然落下像銜食的燕,一滴一滴敲碎了小水窪裡的烏雲。
自門外邁進一抹天青色,翩跹在袍角的霧被抖落下去。她轉身将油紙傘放在門口,提着幾副藥從長廊那邊過來。像添了一筆天青色的墨在霧霭之中,又像濃霧将那一抹暈染開來。
渚月的目光将那一抹天青色描繪出了輪廓,待到帶着潮氣的履落至身前一丈時,輪廓有了生氣,顔色便有了情緒。
“先生。”情緒是那抹顔色帶給渚月的。從此,在渚月心裡,天青色不僅代表着心安,還有驚喜。
她将草藥遞過來,“嗯。給殿下熬藥吧。”她的回應裡帶着安慰,平淡的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卻莫名地讓人想要依靠。
涼風将濕意吹進衣袍,浸入料子裡。即便衣裳沒沾水,也覺得涼津津的。她接過藥,卻不好意思表達這份關切:“先生換身衣裳吧。”
在這之前,渚月是不懂什麼叫三分錢難倒英雄漢的,這幾日捉襟見肘的困境,讓她懂了采買時他人掏錢袋的猶豫。她看着自小火爐升起的袅袅白煙飄出長廊,躍向天際。濃濃白霧中會看見天上宮阙嗎?
沸水頂開壺蓋,渚月回過神來,覺得方才的想法足夠令人發笑。她用毛巾包着揭開壺蓋,将藥倒下去。像一股腦地将所有不該有的情緒和想法一起傾倒。
冰雪容易消。大夢回還,最難熬的不是高樓塌,不是人走茶涼,和門前冷落車馬稀;而是此後每個籍籍無名的長夜,和捉襟見肘時前路未蔔的窘迫。
難照孤鴻影。月迢迢,雨潇潇,玉琴聲遙遙。何曾夢瓊樓玉宇?思洛陽。
江初照将外罩的大袖衫脫下諒在衣桁上,窗外的涼風襲來,令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一個寒顫。
藥石價高。她不敢托大,轉身披了一件長衫。
眼看便要入冬。炭火,冬衣,吃食。兩人剛走馬上任,沒有俸祿;幸好照例入冬之時朝廷會發放布皮制衣,春節也有糧錢可領;可渚月和三位随從的冬衣,如何過渡到那時,便成了問題。
司馬信右手的傷已經開始結痂,左臂傷了筋。在洛陽尚有太醫醫治。她身份金貴,落不得疾,請好的醫師也是一大筆花銷。
江初照吹熄案上的燈,起身敞開門,雖是陰雨天,好歹能看清明。畢竟燃的也是銅錢。
聽雨,品茗,對弈。她或許能明白老師當時不讓她出仕的苦心了。
涼州入冬時節已經開始飄雪了。雪落在屋頂上的聲音比狸奴落腳還要輕。溫書邈落下一子,方清夢緊随其後。
屋内已經燃起了火爐,江元洲撒下一把方清夢珍藏的茶葉,茶煙袅袅撲到廣袖長袍上,琴聲悠悠,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她把玩着桌上晶瑩剔透的白瓷。不愧是外祖父富甲一方的方清夢,這麼上好的白瓷和茶葉,西戎王室每年高價購買,視若珍寶;她這院子裡卻随處可見。
江元洲:“清夢,愛徒都被貶去青州了,你都不聞不問的?”雖是師徒,方清夢和顧雲宸視若親女,掌上明珠。
方清夢一心撲在棋局上,“她自己選的。”
“我聽說滅蝗之際,青州可謂是天翻地覆。一個刺史,一個長史,一個郡守,幾千民衆反叛;她在那邊結了這麼大的梁子,青州民風剽悍,你就不擔心?”江元洲輕呷一口,唇齒留香,真是好茶。她撥了撥青花瓷罐,省着點喝,過兩天走的時候捎帶一點。
“你還是她姑姑,你就不擔心?”方清夢吃掉溫書邈一子,“她若是連青州這點霜雪都應付不過去。還談什麼大業?不如早回涼州。”
“堂的。”江元洲道。“我連她爹江淮都沒見過。”
“要不是你當時收養了她,我都不知道,在江南還有個侄女。”
方清夢又落一子,“此去五年,她輔佐的人連奪嫡的門檻都沒邁進去。”江初照什麼都好,就是心軟。若說方清夢是把利刃,顧雲宸便是那把鞘。江初照将顧雲宸的有情有義學得正正好,做了自己的鞘。
稍一分心,便被溫書邈占了上風。她連吃幾子,“你嘴上說着不管不顧,她要出涼州成就大業;你通宵達旦地設了一計讓她出仕。時時刻刻打聽消息,生怕出了一點差錯。”
“像說元洲。”方清夢笑道。
被點名的江元洲還在盤算怎麼把茶帶回去,“初照,寒時,浮玉,都是我們看着長大的。潛蛟不是池中物,她們終究要出去看看的。”
溫書邈趁她分心,又吃她幾子。“聽聞初照有意讓浮玉她們出仕。”
江元洲啧了兩聲,“我記得寒時小時候跟含漪在一起的時間多。”
看溫書邈的意思,還是想兩人的婚事定下了再出仕。
溫書邈皺了皺眉,“兩人在一起好歹有個照應。”
方清夢:“她們自小一起長大,還不能相互照應了嗎?若是寒時面皮薄,不好意思開口,你和含漪主動去提親有何妨?”
溫書邈欲言又止,“含漪她,”
江元洲有些吃驚,“連你都看出來了,含漪不可能沒看出來吧。”她回想往事舉例,“她們小時候吃完喜酒回來,便要學人家新郎新娘拜堂,兩個人拜天地,都讓初照當贊禮。”
幸好蘇十三不在,要是知道她們又在打她女兒的主意,非要氣炸了不可。
溫書邈支支吾吾:“含漪看不出來,隻當她們姐妹情深。她……”
“你不就是怕婚事未定,浮玉成了别人家女兒嗎?”江元洲道,“不說含漪,浮玉心思靈巧,她難道看不出寒時心思嗎?”
“府君。”聲音先至。幾人默契地忘掉方才的話題。
方清夢和溫書邈下塌。陳浮玉打簾而入,見幾人都在,朝幾位長輩行了萬福禮。
溫寒時随後而入,朝幾位拱手,“見過府君,姨母,母親。”
淩含漪身後的陳留才入内,有些吃驚,“元洲也在?”
幾人陸續落了座。
江元洲看她身後,“十三沒來?”
陳留:“可是尋她有事?”
江元洲:“無事。”幸好沒來,不然以她的耳力,屋内這幾人方才說的什麼可被聽了一清二楚,一進門就開始瞪幾人。突然想顧雲宸了。要是她還在,誰敢瞪方清夢,無人敢瞪方清夢,誰敢瞪她江元洲。
“我聽說西戎和匈奴戰事吃緊,元洲怎麼到涼州來了?”陳留道。
想到和鳳洛争執。“她老是不聽人勸。我又不是王上,懶得管。”江元洲根本吵不過。動起手來又不是對手。隻能賭氣躲到涼州來了。
“讓鳳洛送錢,”方清夢道,“你這個月,吃我三罐茶,打碎我兩個白瓷了。”
江元洲氣炸,“幾十年交情,比不過三罐茶,兩個白瓷嗎?”
方清夢:“我和她的交情不值這個價。”
“她夫人現下可是在我手上。”
“西戎都快亡國了,”她靠在椅背上輕晃,“兒女情長可算不得燃眉之急。”若這次鳳洛不親自來涼州請她回去,她決不獻一計!決不!
……
涼風攜帶濕意撲到懷中,江初照斟酌再三。她轉身換了身上剛穿暖和的長衫,披了搭在衣桁上的廣袖長衫;拿起放在門口的油紙傘,又入了雨中。
昏黃的燈光散落在窗下,比被陰雲遮住的月色還要朦胧。已是深夜時分,燈光躍上駐足廊下的翹頭履上。渚月想要伸手繞一指朦胧,聽得裡面幾道克制的咳嗽聲。
涼風吹得朦胧的燈光更松散了些。内裡竹簡晃動的聲音,比玉環鳴聲更悅耳。
廊下飄蕩出來的昏黃燈光,在朦胧的陰雲夜做了好幾次客。自窗牖矮身蹦出來的咳嗽聲,咳得廊下不大明亮的朦胧快要散架。
又是一日,江初照自館外披着風雪回來。
她瘦得很快。身上的長袍和大袖衫愈發顯得空蕩蕩,從前兜着詩書禮樂和明月清風的袖子,沉甸甸地裝着外面的濕氣和寒意,入冬的寒風打在她身上,像掠過僅剩幾片黃葉的枯樹。
她自帶的幾分和煦裡透着疲憊,卻依舊打起精神對她淡笑。遞過藏在身後的肉條。
渚月眼含淚花地看着她。是了。已經來青州一月多了,都入冬了,還是第一次見到肉。吃得太過樸素,司馬信手臂上的傷都愈合得很慢。跟着錦衣玉食的司馬信的渚月也是第一次吃這樣的苦。
要如何說,她在廊下聽見了深夜的咳嗽聲,她在燈下也聽見了廊下的啜泣聲。
待渚月接過肉條,她朝她微微躬身,便回了自己屋内。
邁進門檻,合上房門,便抑制不住地重重咳嗽了幾聲。涼風被隔絕,額頭的熱意立馬泛了起來,她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拿出懷中的竹簡,換下外面的長衫。
為了幾人不起疑,江初照重新将木門打開。筆杆比往常更涼了一些,骨髓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啃噬,在吸食,要将她整個人抽幹。
眼睛酸澀得很,江初照擦了擦不自覺流出來的淚,覺得字寫得格外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