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睡一會,她想,就一會。
她強撐着身體關上門,怎麼脫履上榻昏昏沉沉睡過去的,都已經模糊了。
青州城有一富家極愛藏書。江初照博覽群書,過目不忘。她默寫下人家沒有的書,那人聽說過江初照的名聲——才高八鬥,文采斐然。以錢收書。
若不是她日夜不辍筆,她們就真的撐不過那段時間了。
江初照什麼時候病的呢?可能在廊下聽見咳嗽聲時,她已經瞞了許久了。直到看到那日她在無人時扶着門框擡腳,邁着虛浮又搖晃的步伐。
她或許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迷了。
渚月将自己的被子也給她蓋上。關好門窗後,對幾人道:“我去山上采草藥,殿下那裡需得寸步不離,你們看好先生。”
東山再起,江初照是唯一的主心骨。
也不知昏迷了幾日。江初照半睜着眼,忍着渾身的酸軟打量四周,她像飄在半空中,又像沉到了地底。
聽見兩道急促的腳步聲,渚月喜極而泣的臉才出現在渙散的眸光中。
吃了些東西神志才勉強恢複。她回味了一下嘴裡的味道,許久才緩過來是何物。沒力撐着起身,她有氣無力地歎了口氣,責道:“怎麼能給我喝肉湯?殿下呢?”
渚月替她擦了手,摸着額上的熱意退了許多。“先生勿惱。”
司馬信披着大氅立在窗外廊下,屋内的動靜聽了一清二楚。趁沒人注意到,不聲不響地回了主屋。
屋内炭火燃得正旺,她想起江初照燒得通紅的臉。
一瞬間躁熱起來。
她取下肩上的大氅,抱在懷中。又取下插在金冠上的玉簪。
玉簪摔了個粉碎。
吃着山裡雜草熬的藥湯,病成這副模樣。卻也未曾縮她的衣,減她的食。哪裡有家臣做成她這個樣子的。
真是好一個大公無私,舍己為人,忠君事主的家臣。
江初照又淺眠過去。
寒風呼嘯,分不清是探望還是對病重的人趁火打劫。渚月帶上門,紛紛揚揚落到廊下的雪花蓋住一道淺淺的腳印。或許方才,廊下也如往常霧氣氤氲的夜一般,多了一道越過窗牖想要探尋的目光。
“哈哈哈哈哈。”馮炬帶着一身寒氣,直奔堂上主位而去,“名遠,你可真是料事如神。”他豎起拇指贊道,“我聽說她們連最後一匹馬和首飾都拿去賣了。上好的成色和工藝,可是上貢給宮裡的。末路窮途,都開始變賣首飾了。”
他跪坐在他身旁,“病倒的病倒。看來過不了多久,她們就餓死在這裡了。兵不血刃。”
“你說我要不要去打個招呼,勒令不許收她們的東西?”
“随你。”劉揚未分他一眼。
“哎呀,”馮炬伸手去抽他筆下的竹簡,“管這些做什麼?自有下面的人做。你與我冬獵去。”
劉揚打開他的手,“找子介他們去。”
明知他和汲明不對付,這是想趕他走。他雙手籠在袖中,“找他做什麼?無趣得很。”
“還真有事。”劉揚提筆舔墨,“你替我看着他。”
“看着他?”馮炬撇了撇嘴,盤腿坐着,“怕他去尋仇?給她們都殺了?”
劉揚:“他這人心思重,我不放心。”
馮炬難得動了一回腦子,“你怕他偷偷做手腳給她們殺了?”
劉揚不言,埋頭寫字,卷竹簡的時候才道:“他死了一個叔叔和堂兄,齊王處理青州之事時,又牽連了許多人進去。汲家勢微,他想要重振門楣,難道會放過這個時機嗎?”
“一個單車刺史,自顧不暇。他抱哪顆大樹不好,要投靠一個失勢的公主。”
罷了。劉揚将竹簡放在案上,“你去看着他就好。”
……
從窗牖灑落出去的昏黃燈光裡,有花瓣一樣的雪花在飄揚;不過自縫隙裡鑽進來的寒氣,可不如春風和煦,像看不見的絲線,一絲絲鑽進頭發裡,脖子裡,和後背。被子裹得如何緊,都沒有辦法将絲線拔掉。
但江初照是熱醒的。
旁邊燃得正旺的火爐的熱氣,像把她整個人蒸成了肉幹。她想把手伸出來透透氣,但身上厚重的三床被子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渚月的聲音接着咳嗽聲響起:“先生醒了?”
江初照:“嗯。”
她試着再擡了擡手,遂放棄。道:“勞煩姑娘替我掀一床被子。”
聽她有氣無力的聲音,似是真的喘不過氣來,渚月替她掀開一床被子,“郎中說先生需要靜養。”
想起身怕也是難。“我昏睡幾日了?”
“兩日。”渚月替她倒了一碗熱湯,端過來,“先生,便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的。”
許是燒退下了,人隻要将養便可。渚月的憂心忡忡散去,看樣子要唠叨起來。
“是了。錯了。”害她司馬信和自己這裡兩頭跑。江初照撐着起身,接過熱湯。
本以為她會一笑帶過,未曾想她認錯得這般快,倒是渚月無措了起來。
“我答應過趙老爺,七日之内将碑文送到他府上。”江初照端着瓦碗昂頭看她。
渚月立在原地不言。
江初照伸出另一隻手,比了一個數。
渚月皺眉。
“五萬錢。”她道。剛醒,聲音還是啞着的,輕得像窗外落至肩頭的雪花,飄進耳朵裡。
你看,她大病未愈,昏迷後連掀開一床被子的力氣也無。卻心心念念着那五萬錢。從前她們不屑一顧,可現在呢?
就是這區區五萬錢,江初照把自己熬成了一盞雪夜裡的油燈。
“可否勞煩姑娘幫我将小案搬過來?”她輕聲詢問。
渚月紅着眼眶垂首,擰着袍袖,“先生,我把公主的馬賣了。”
她甯願餓着自己,也不會餓着司馬信的馬。若無授意,渚月不會擅做主張。江初照扯着笑,“那我得更快一點好起來了。我會輔佐殿下重回金銮殿,帶你們回洛陽,願意信我嗎?”
有什麼東西斷了線,渚月飛快背過身抹了一把。點了點頭,想到她看不見,“嗯”了一聲。
即便是輕聲咳嗽的動作,仿佛也牽連着太陽穴,震得頭疼。江初照甚至沒力氣擡手揉一揉。
她抑制不住的咳嗽後的輕微歎息聲滑進渚月耳朵。她吸了吸鼻子,轉過身,拿過她手上的碗。“先生先用哺食吧。”
“今晚也要早些休息。”
“可是……”
“明日晨時,我來叫先生。”
廊下碎雪的聲音漸漸遠去。
江初照靠着墊了棉枕的牆壁。她日複一日壓下去的咳嗽,就像渚月每次背過身去抹眼淚那樣。掩耳盜鈴的動作有時可能不是為了蒙蔽别人,而是為了安慰自己。
卡着第七日日落時分,渚月将碑文送至趙老爺府上。小厮将錢送到驿館,有了這筆錢,熬到除夕應該沒有問題。
江初照被渚月鎖在屋内不許出門。榻邊的爐火上的水,沸騰得和窗外的雪落得一樣急;她攤了一本書,或許院裡有沒有紅梅都是一樣的,因為雪落得比潑下來的水還要密。
偶爾一兩片落在睫毛上,即便入了暖烘烘的堂内,墊在肩頭的雪也不肯化去。她記得師娘一邊解披風,一邊将帶回來的吃食放在案上;她蹲下身子問方清夢懷中的小初照今日學的什麼,老師會拿起手帕,輕輕擦她睫毛上的水珠。
盛開的紅梅和皚皚白雪在青磚院内交相輝映。月下燈前,時而賭書,時而對弈。有時她一個人睡時,凜冽的清香自窗外飄進,靜谧的夜裡,屋頂有雪落的聲音。
當時隻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