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就裡的外人是何想法,薛無折從不在意。
這一個月裡,前半段是無措荒蕪,後半段是行屍走肉,在郁安沉睡的日子裡,薛無折清掃了山莊殘垣,清理了廢石焦土,讓全族仙魂重歸清淨。
做完這些,他重新回到閣樓,晝夜守着昏迷的人。
當發現能重生血肉的靈池水也無法煥回郁安流逝的生機時,薛無折抽出了沉寂的輝寒劍,靜立望向銀光隐現的雲硯山巅,思考着推翻一切的可能。
集結諸宗靈力,未嘗沒有一戰之力。
離霄,該死。
三宗,該滅。
君子之約?正道存亡?
薛無折為什麼要在意?
他的心神所系,從來不是這些。
在薛無折心境愈暗時,轉機出現了,郁安的情況開始好轉,止息了永世不歇的暴雨。
某日落日熔金,薛無折靠在床邊,回頭望着郁安甯靜的側臉,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一生所求。
從前所求是家仇得報,為此攪弄風雲,跋涉千山;此後隻求情鐘安然,歲月悠長,死生不離。
山海重分,陳案昭雪。
郁安醒來之後,是定居一隅還是縱遊各方,全憑他心意。
如果不喜歡雲硯山,也可以去其他地界,隻要願意讓薛無折跟從。
隻要相随相伴,是荒蕪之所還是萬象更新,都無所謂。
隻要郁安醒來……
薛無折無止境的祈願成真了,他等待的戀人睜開了雙眼。
此後數年,他們不會再有分離。
後來,郁安問及薛無折,自己空缺的丹田内靈力充盈的原因。
薛無折:“是我為師尊輸的靈力,師尊受傷太重,靈力可助你溫養經脈。”
他眉目平和,說話的嗓音很是溫柔,同面對郁安初醒時的沉啞凝澀毫不相同。
無人知曉,可怖殺意曾如驟雨般填滿他的腦海。
吞星珠成了大陣助力,失去靈力又熔煉血肉,對于早已不算修士的郁安而言,無異半腳入了鬼門關。
如今的郁安同沒有根骨的凡人并無兩樣,即使有靈氣短暫填補空缺,但由于身體難再積攢靈力,那些純厚的靈力也隻會逐漸逸散。
片刻沉默後,郁安讓薛無折不必如此,靈力無法存積,都是白費力氣。
薛無折搖了搖頭,“不是白費力氣,郁安,這樣你會舒服些。”
虛弱的身體有靈力溫養,自然比強力自愈來得輕快些。
還沒等郁安說出反對的話,薛無折又微微一笑,連眼神都柔如春風。
“若靈力逸散,我便為師尊重新引渡。隻要我在,都不會讓師尊經受病痛之苦。你不必擔心我靈力修為不夠,郁安,我們有一世的時間做這些事。”
指尖落在郁安的眼尾,他彎着眼睛笑得很好看。
“苦樂與共,兩心不移,你要知道,我是你生生世世的道侶。”
分明聲音如同桃花水,眼底卻含着千山墨色,帶着一層難以掩飾的偏執。
“你可以盡情指使我,郁安仙君。”
郁安望着薛無折情緒深重的眼眸,忽然湊過去吻了吻他半勾的薄唇。
薛無折眼神一動,聽到郁安帶着笑音的回複——
“好啊。”
他答應了。
細碎的柔光落在他的眼睛裡,如同冷夜映水的花月。
清風徐來,漣漪四起。
薛無折低眸看着郁安含笑的臉,俯首過來重新吻住了他。
之後薛無折與三宗達成了最終共識,約定兩不相犯,如有違背,不死不休。
所有靈脈系于薛無折一身,其他幾宗就算有異議,想要生二心,也該再慎之又慎。
後來有年幼些的弟子不明白長老們為何對雲硯山避之不及,宗門長輩諱莫如深,隻讓他們别去招惹。
莫說是招惹,就是路過也是忌憚的,真是令人憋屈萬分。
受限于人的日子何時結束?
隻有等雲硯山那人飛升!
薛家後代天賦出衆,根骨卻非凡品,而今又有雲硯靈脈相輔,一生之中有數不盡的機緣,終有一日會飛升上界。
可笑的是,幾宗從來不屑外派散修飛升仙界,如今卻翹首以盼,等着雲硯山早日無主,屆時陣法消散,任他們來去自如。
可等來等去,還沒等到薛無折境界破突,反倒收到了來自雲硯山的靈帖。
這可是怪事一樁,姓薛的慣會笑裡藏刀,且深仇血恨未償,怎會好心請他們到場?
靈貼一開,風骨自成的文字呈現空中。
離霄皺着眉将那字段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終于有長老抖着手替他罵出一句:“不知廉恥!”
對數百歲的年長修士而言,這封以師徒為主角的道侶宴請帖還是太過讓人驚駭。
薛無折再怎麼荒誕無常,也不該做出這樣有悖倫常之事!
他們從前隻知郁安倨傲,卻也不知此人也會仗着那副好皮相與散養的弟子胡來,真是禮儀忘盡,毫不知羞!
真假摻半、似是而非的暧昧關系也便罷了,怎能明目張膽到廣而告之的地步?!
大逆不道,荒唐至極!
勃然怒語過後,他們卻也不敢将這份帶了靈識的請柬毀去,隻能暗罵不休地将東西收入囊中,至此束之高閣,不敢再拿出來挑戰耐力。
薛無折并不管這些老古闆是何反應,維持着一貫我行我素的作風,勢必要将此事昭告天下。
諸事已定,自然該重明身份。
就像在無數個情迷與苦痛時刻所說的那般,他們不該是交情如水的虛假師徒,而是名副其實的攜手道侶。
情意相合永不移,兩心相守天下知。
請柬發了五湖四海,連滄瀾島都收到一份。
不同幾方消息的石沉大海,滄瀾島很快傳來回信,道賀恭喜。
青黛島主體貼開明得令人驚訝,但換誰見識過那個曾經足以撼動整座海島的元嬰境都會識時務。
但比起對強者的折服忌憚,青黛對師徒兩人的态度有禮得多,帶着舊時的親和與溫柔。
态度不變的具體原因隻有青黛本人知曉,總之與滄瀾島回音一起到的,還有島上特有的獨具溫養修複效用的仙草靈植,這是恭賀新婚的禮品。
其他幾宗一直沒有回訊,隻相繼送來了賀禮,美玉裝飾、靈培法寶,還有些效用不明的符篆,皆是華而不實之物。
到了道侶宴那日,賓客寥寥。
新雨過後,此地水淨山青,順着山道徐行而上,穿過缭繞雲霧和高階結界,就來到了雲硯山頂。
山巅殘桓被梅林白雪取代,靈流不時拂過面頰,如同冬春之交的和煦日光。
長林之後,是一座精巧不凡的院落,玉石為階,青路靈磚,檐下挂着長明琉璃。
穿過院門結界,走進院中是撲面而來的攜溫清風。
青黛提着賀禮進來的時候,薛、郁二人正清理完桌案塵灰,聞聲雙雙回身,月白衣袍上,朱紅佩環相稱。
少有見到郁安這樣柔和的眼神,青黛怔了怔,而後笑了起來。
“恭喜兩位,成此良緣。”
薛無折勾唇,“多謝。”
他垂袖不甚明顯碰了碰郁安的手背,郁安自然而然就牽住了他。
青黛将二人的互動看在眼底,唇邊的笑意更溫和了。
比起縱情聲色,千帆過盡後情終不悔更能獲人好感。
與青黛的善良可親不同,第二個到訪者一臉肅容,眉頭要皺不皺,眼中滿是糾結。
紅衣銅鈴,是雲磷。
驚變之後,沙華門實力大減,從此又不再無故地大肆捕捉沙獸,自然失去了民衆信服。
弟子死傷,門主瘋魔,高壓之下,雲磷扛起宗門重擔,傾盡全力讓沙華門重歸穩定,還是漠北仙派中的魁首。
當日分别,雲磷眸中滿是隐恨,因為親眷離散、宗派大亂,不會輕易罷休。
可即便如此,沙華門卻沒有加入雲硯山圍獵,讓薛郁二人在重壓之下得以喘息。
因為這份愛恨磊落,薛無折發靈帖請柬時,沒有忘掉沙華門。
昭告天下也是為了震懾一些心思腌臜之輩,包括雲磷這類喜好皮相的人。
薛無折有意讓對方死心,卻沒想到對方不僅接了帖子,還臭着臉親自過來了。
來者是客,既然來參與他們的道侶宴,就不該讓雲磷失望而歸。
薛無折面上笑意更甚,拉着郁安迎了上去。
走到近前還未打招呼,他就五指一轉,當着雲磷的面,與郁安十指相扣。
雲磷:“……”
僞裝的鎮定逐漸開裂,雲磷眼眶又紅了。
薛無折眼神冷淡,口中卻溫和道:“多謝門主撥冗前來,招待不周,莫要見怪。”
這人裝腔作勢得太明顯,郁安對雲磷略一颔首,擡目時眼神很平和。
“雲磷,裡面坐吧。”
不算疏離,是應對舊友的态度。
雲磷看着他淨澈的眼眸,喉頭泛起苦味,“郁、郁安仙君,你還好嗎?”
郁安點頭,平靜道:“嗯,多謝你來此賀喜。”
雲磷低下眼睛,“不必言謝,我……也想來看看你。”
說話間,雲磷感知到自己眼眶的熱度慢慢升高,還沒等郁安接話,就頭也不回往室内走去。
薛無折看了一眼雲磷狼狽的背影,又看向郁安,後者正目送着前者的離去。
被丹紅内衫襯得很柔和的眉眼,在某些特定的角度看上去依舊冷漠,像是隔了一層剔透的薄冰。
清醒的眸光預示着主人對雲磷的心思心知肚明,但冷眼旁觀,并不作為。
因為隻能止步于此,所以不會給出希望。
隻有薛無折是特殊的。
隻有薛無折。
注視着郁安的側臉,薛無折唇角的笑痕漸漸加深,一雙鳳眸沉澱着濃郁的黑。
相扣的手指被不輕不重地搓弄着,郁安一臉莫名,茫然地看向薛無折。
“郁安仙君,”薛無折湊過來對他微笑,聲音微壓,“得你垂青,真是死也無憾了。”
這人談及生死總是毫無顧忌,郁安眉頭一動,想動手去打他的嘴。
被警告地瞥了一眼,薛無折緩緩眨了下眼,又從善如流地開口:“是我失言,師尊,我們要長長久久恩愛纏綿,朝朝暮暮相守相伴,鐘情不改,永世不離,此生不棄,生死不悔。”
他說話時有意靠得很近,分明都是油腔滑調的露骨話,但偏着腦袋擡眸仰視的模樣,又讓他的姿态帶了幾分天真。
郁安沉默地與薛無折對視片刻,唇角不禁一提,微微笑了起來。
“嗯。”
道侶宴的最後一個客人,是百裡澤。
拿了靈帖信物穿過一衆令人眼花缭亂的結界陣法,這位郡王殿下踏入院中,還是一副狀态之外的樣子。
順着紅綢走進屋内,他與一對紅環相配的男子撞上視線,愣了幾秒。
一人眼若秋水唇角帶笑,一人眉目懷冰不苟言笑,與記憶中那對愛侶對上了号。
百裡澤:“……薛無折?郁安仙君?”
不怪他語氣小心,是從前三人相會,這對師徒皆是喬裝易容,百裡澤确實沒見過二人的真容。
因為當初聆仙派臨海閣的反水,百裡澤來祝賀二人結契時還有些心虛。
那時他滿懷氣憤并不知對方苦衷,連累得對方差點死在殒神幻境,事後真相大白,漫山雷雲未曾禍及京都半分,這才知道與皇室為鄰的聆仙一派是自作自受,薛無折無意傷害他們。
從前是他小人之心,不知道想要彌補過失是否算晚。
以為會遭到冷眼,誰曾想薛無折唇角一勾,就開口喊他:“百裡兄?”
眼眸微彎,和善如舊。
百裡澤心口一熱,也露出一個笑:“無折兄。”
他将自己準備的賀禮捧了過來,眼睛亮晶晶的:“恭喜兩位修成正果,祝你們攜手同心,仙途順遂。”
郁安對他颔首,“多謝。”
那雙向來冷漠的眼眸,今日也帶上了溫柔春光。
這二位,是真心結契相守的,感情确實令人豔羨。
百裡澤視線旁移,看到了一對氣質不凡的男女,一個滿目頹靡,一個眼神和善,都是境界不明的高階修士。
無折公子正道清流的名聲太大,多少人都慕名結交,百裡澤都有所耳聞。
但沒想到發生了這些事後,這位仙道君子的道侶宴會賓客稀少到這樣的地步,就算對方是和自己的師尊結成道侶又如何?這就該唾棄不堪避而遠之?
還是因為,害怕與之結交會惹其他仙派不快?畢竟雲硯山駭人聽聞的圍剿一事還猶在眼前。
沒想到這些問道的修士也是這樣,趨炎附勢、假仁假義。
無折兄行端坐正,應當也不屑與見風使舵之輩來往。
那麼這場道侶宴,人少一些似乎也并無害處。
百裡澤的想法層出不窮,很快就将自己說服了,站在熟面孔的青黛旁邊,“青黛姑娘,别來無恙。”
滄瀾島一别,聽聞這位謙和的女修已經成了新任島主,外貌氣質看上去都同從前一樣,但還是不可避免帶上了境界積累的威壓。
青黛看出他态度小心,微微一笑,“郡王别來無恙。”
她的眼神帶着安撫意味,百裡澤撓了撓頭,有些不太好意思,又挪去了雲磷身邊。
“這位仙長,怎麼稱呼?”
雲磷正視線灼灼地望着郁安,對百裡澤的問候置若罔聞。
百裡澤咳了一聲,視線落下,看見此人五指始終放在腰側的銅鈴上。
百裡澤:“……?”
那鈴铛應該是個法器吧?哈哈哈,這位仙長真是愛寶如命,瞧這指節發白的樣子,已經不像是怕法寶掉落,倒像是随時準備出手似的。
等等,随時、準備、出手???
百裡澤一改輕松,有些驚恐地順着雲磷的視線往向場中兩人,來回穿巡一二,終于确定眼前這個清秀少年一直在目不轉睛盯着郁安仙君。
巧合的是,這位少年也是一身紅衣,一時分不清是來成婚的還是來道賀的。
百裡澤混不吝的時候,看了不知多少民間話本,當下情景隻叫他腦海中閃過無數離奇戲碼,一時警鈴大作。
命途多舛的無折兄,可不能平白受情傷!
百裡澤收起懶散,也開始目若銅鈴盯着這位少年仙長,預防此人突然暴起。
讓他松了口氣的是,此人從始至終隻是拽着鈴铛,用那微紅的眼睛盯着郁安看,此外沒有出格半分。
道侶宴流程簡單,沒有那麼多宗門缛節,就是結契換物,宴請賓客。
提筆寫下結侶誓詞,停筆落名的那一刻,鋪展的靈契綻出明輝。
初時還但是瑩瑩微光,逐漸耀眼無比。
郁安摘下腰間紅佩,于體内引出一縷氣息,用的是昨日薛無折為他輸送的靈力。
靈力充盈不懼逸散,因而借用自如。
無主死物因為氣息的注入而顯出亮色,像是漸漲的丹潮。
一塊尾綴銀縷的紅玉被遞到視野之内,郁安擡起眼睛,與對面的薛無折對上目光。
薛無折對他輕輕一笑,眸底是盈盈秋水,連亘古不化的濃稠墨色都淡去幾分。
郁安心中一動,眼神柔和下去。
交換靈佩,彼此氣息相融。
雙契相合,兩道明光直入穹頂。
天高雲淡的冬秋冷日裡,天色是醒目的白。
那兩道交織盤桓的明光沖上雲霄,在道侶契結成的一刹那,雲硯山地界之上,燦爛的虹光傾灑無邊。
絢麗一層一層鋪開,宛若一望無際的翻湧海面,引來了無數人的驚歎。
那璀璨雲光蔓延得太遠,連大陸尾端都能隐隐望見彩光。
這是道侶成契,受到天道承認的象征,鋪展的輝光代表一種關系的成立,也代表永世的祝福。
所以雲硯山那對師徒,真的成了道侶。
還受到了天道的護佑。
這怎麼可能……
不少人陷入了對已有認知的質疑,但又不禁擡頭去看數年難遇的滿天雲光。
在所有人仰望雲虹之際,薛無折站到了郁安身邊,“我們是真正的道侶了,師尊,我好歡喜。”
郁安不語,隻是牽住了他的手,半抿的唇邊帶着笑痕。
薛無折一默,立即回牽。
指尖勾纏,薛無折聽見身旁人用很輕的聲音說:“我也是。”
[叮!意識碎片收集完成度99%!]
儀式結束後,主賓圍坐一桌。
雲磷沒理會百裡澤的推脫,直接坐在最末,與這對新成的愛侶相顧無言。
飯菜是薛無折備的,安定下來之後,郁安發現此人手藝絕佳,便在沒進過廚房。
道侶宴的吃食相較往常隆重些,擺滿一桌很是美觀。
聽說這是無折兄做的,百裡澤來了勁,下了一筷子之後雙眼發光。
“無折兄!!你簡直無所不能!”
雲磷正沉默酌酒,聽見他這樣誇,下意識想反駁,提筷嘗了一口之後,隻能悶聲道出一句:“不過如此。”
青黛及時打圓場:“雲門主心直口快真性情,所謂的佳肴絕味,也不過是各花入各眼,千人千味而已。無折公子于庖廚之道多有造詣,确實難得。”
她目光落在百裡澤身上,希望這位也說幾句,卻見對方正端着碗風卷殘雲。
被青黛一看,百裡澤筷子一停,模糊道:“嗯嗯嗯嗯,我們趁熱吃,不浪費無折兄的一番心意才是要緊……”
他頂着衆人的目光下又吃一口飯菜,不是很确定地問:“你們……怎麼了嗎?”
青黛搖頭,在心底歎了口氣。
薛無折笑容溫和:“百裡兄,你請。”
郁安:“若是不夠,還可以再做。”
百裡澤連忙擱碗擺手:“夠了夠了,不用麻煩。”
然而衆人隻是對他微笑,眼神莫測。
百裡澤尴尬地咳了一聲,終于撿起了自己丢在一邊的郡王架子,舉止風雅細嚼慢咽起來。
而除了點評那句,雲磷都沒再言語,悶頭喝了一杯又一杯酒。
一場道侶宴算是賓主盡歡,帶到日薄西山,幾人向這對眷侶辭行。
雲硯山山高萬丈,百裡澤是凡人,上山時有靈帖信物輔助也算順利,但下山時就難免犯難,故而青黛主動提出可以帶他一程,當然,言辭很是溫和。
百裡澤望了望傾頹的太陽,拘謹過後也就同意了。
辛苦姑娘載自己一程,确實于郡王威嚴有損,但要他走下去,也不知要到哪年哪月了。
兩相比對,還是郡王臉面不那麼重要。
又一次對薛、郁兩人道賀恭喜,青黛略一拱手,就帶着悄悄揉肚子的百裡澤離去了。
院中冷清,隻有滿面绯紅的雲磷站着不動。
梅林外已經有沙華門小弟子在等了,這位年輕的門主卻久不起身,隻是怔怔地看着走近的郁安。
那精緻的眉眼曾經令雲磷心跳很快,但如今隻剩下辛澀。
他哽咽着開口:“仙君,你真的喜歡薛無折嗎?我以為……”
以為什麼,雲磷沒有說,看見了出現在郁安身後的薛無折,又閉上了嘴,隻留一雙通紅的眼睛傾訴心音。
很快收斂起失态,他挺直了胸膛,對着走到面前的郁安露出一個笑。
“沒什麼,仙君要好好保重。”
郁安觀察了一下雲磷的狀态,确認他眼神清醒,沒到爛醉如泥的程度。
還未等郁安開口,來到近前的薛無折就已對雲磷彎眸一笑。
“謝雲門主挂念,在下自然會小心侍奉,不會叫仙君為難半分。這天色已晚,不若早些回程?”
雲磷看都沒看他,隻是執拗地盯着郁安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于是郁安提議:“我送送你,雲磷。”
雲磷立刻就點頭了。
他轉身走了一步,因為酒酣眼暈眼差點摔在地上,腳下趔趄隻有一刻,雖然立馬就穩住身形,但還是控制不住去看身邊的郁安。
郁安眼神平靜,擡手扶了他一把。
雲磷頭暈面熱,“謝謝仙君,我自己可以的。”
說是如此,但在郁安松手之後,雲磷還是難改虛浮,隻強撐着鎮定往前走。
眼角餘光裡,身旁人腰側環佩如火,墜着銀縷。
這是交換的靈佩,郁安仙君已經和别人結為道侶了。
雲磷眼眶濕潤,在即将穿過梅林的時候,突然停下腳步,直直看向郁安。
清澈的目光不帶冒犯,由眉及唇地看過一遍,在郁安微微挑眉的時候,雲磷終于像是克制不住般,往前走了兩步。
郁安及時拽退了眼神漠然的薛無折,露出側耳傾聽的姿态。
雲磷紅着眼道:“郁安仙君,郁安仙君,若你,若你以後改變想法,也考慮一下我,好嗎?”
薛無折忽然笑了。
情緒不明的笑音引來雲磷的警惕,如今若要打鬥,他遠非薛無折的對手。
但雲磷還是握緊鈴铛,頂着落在身上的威壓,一臉認真地望向郁安。
但郁安沒說話。
這就是他的回答了。
眼淚落了下來,雲磷聽見郁安輕聲說道:“你聰慧純良,守正不阿,此後會有良緣。”
“仙君……”
沒給雲磷多說的機會,薛無折已經滿面不耐,提着他的領子疾速穿過花林,帶來的靈流卷起了塵土裡的花與雪。
林外的弟子隻覺一陣攜着梅香的勁風襲來,下一刻,一身酒氣的門主就被扔了過來。
在白雪梅花裡,那位力壓五宗的仙長衣染灼色,回眸的眼神比霜雪還冷三分。
這眼神帶了沉壓,無人敢直視那張俊美的容顔。
一息過後,這位攜霜帶雪的仙長就消失眼前。
弟子們手忙腳亂扶起了面紅耳赤的門主,聽見天際傳來冰冷的笑音:“管好你們的門主,不然可說不準會發生什麼。”
早前聽說過雲硯山的事,所有人雖然害怕但始終覺得是以訛傳訛誇大其詞,幾宗怎麼會被一人震退,隻怕是敷衍放水的結果。
直到此刻,他們才背後一寒,這位有沒有翻盤的實力并不可知,但沙華門覆滅,也不過這位一念之間。
醉意上頭的雲磷大笑:“薛無折,你反應這樣大,難道真怕仙君選我,患得患失,畏手畏腳,何其可笑?”
一道劍光橫空而來,雲磷身後的古木應聲而倒。
草木塵灰裡,雲磷笑道:“你不敢殺我,是怕仙君怪罪?仙君心善通透,怎會不知你我裝模作樣……”
少說兩句吧祖宗!
沙華門的人慌張地捂住雲磷的嘴,匆匆沖着落雪梅林拱手:“門主已醉,道友勿怪,道友勿怪——”
雪落稀疏,沒有回音。
且不管這些弟子是如何膽戰心驚,慌亂地帶着自家門主離開雲硯山地界,馬不停蹄的模樣,說是逃也不為過。
這當然又引起了雲磷的不滿,“走這麼快做什麼?薛無折那混賬又要看輕我!”
不過今日的狼狽也不缺這一樣了,當着情敵的面落淚被拒,讓這位少年門主顔面盡失。
想到這茬,雲磷心情低落下去,不再開口随弟子們加快腳程了。
這廂鬧劇不斷,雲硯山倒是一派安甯。
疾風過後,雪下花落歸于甯靜,銀色陣法時隐時現,時不時散出充裕的靈氣。
在正式結為道侶的第一夜,薛無折按例為郁安輸送靈力。
傷愈過後,靈力對郁安而言并非不可或缺之物之物,隻起着溫養經脈的作用。
若無靈力,除了手腳冰涼些,并無大礙。
但每每感知到郁安微涼的手指,薛無折還是會為他輸送靈力,執着于讓那張泛白的臉龐染上暖色。
當然,這人偶爾也會借着雙修的名義使壞,靈力運轉不休,恩愛纏綿不止。
這夜似乎更為特别些,朱紅靈佩被妥帖收入櫃中,郁安合上櫃門,腰上纏來一隻手臂。
“師尊,”滿是柔情的嗓音傳入耳中,身後人頓了頓,又覺得身份已經改易,便改了個稱呼,“阿郁。”
靠近的胸膛震顫着,薛無折像是在笑:“阿郁,阿郁哥哥。”
這人黏糊的稱呼一大堆,郁安不僅習慣了,還能面不改色地應聲:“嗯?”
薛無折隻是笑,下巴輕輕擱在郁安肩上,低啞的笑音和溫熱的呼吸一起落在郁安耳邊。
酥麻順着尾椎攀爬而上,郁安偏了偏臉,“癢。”
薛無折哼笑一聲,鼻尖蹭過郁安柔皙的頸側,察覺到對方呼吸微亂,又用唇去貼他的耳後,光靠摩挲都留下了成片的豔痕。
目光落在紅痕上,青年眸底滑過暗色,唇瓣微啟,探出了舌尖。
變本加厲的戲弄達到了效果,郁安低垂睫羽,攥住了薛無折的手臂。
薛無折順勢捉住他的手腕,沿着腕側的肌膚一路滑到手心,細緻又緩慢地摸過指節,終于探入指縫,扣緊五指。
摸個手都能這樣下流,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郁安吐出一口氣,低眸看着長明燭光下兩人交疊在一起的影子。
薛無折注視着他薄紅的面頰,語氣很無辜:“阿郁哥哥手上好涼,是靈力散盡了嗎?”
隐痛還沒出現,所以郁安隻是搖頭:“沒有。”
薛無折吻了吻他的頸側,被他輕顫的眼睫勾了一下,仰頭咬對方飽滿的耳垂。
耳垂上的觸感溫熱,郁安心間鼓噪,聽見薛無折含笑的語調:“沒有散盡也沒關系,靈力這種東西,自然多多益善。”
将郁安翻過來,他嗓音依舊溫柔,唯一雙狹長眼眸淌着暗光。
“就讓在下為郁安仙君盡些綿薄之力,好不好?”
這句問話沒有給人回答的機會,他抱着郁安的腰吻了過來。
唇齒交接,氣息融為一體。
初時急切難當,唇舌勾纏難分你我,郁安眸中很快帶了層水色,抱住了薛無折的脖子。
心跳彼此相聞,夜間疾風都成了悅耳琴音。
漫長的親吻過後,兩人輾轉到了床邊。
薛無折撐起臂膀,墨發不知何時散落下來,讓那張薄情的容顔帶上幾分情|欲。
他的道侶仰面倒在淡色被褥之上,墨發紅衣,呼吸淩亂,正那雙水洗過的清亮眼眸盯着他瞧。
左手手指刮過郁安的腰,薛無折聲音沙啞:“可以與我雙修嗎?仙君大人。”
郁安被問得耳熱,不自覺抿了一下濕潤的唇,在薛無折深沉的目光裡點點頭。
“嗯。”
話音剛落,薛無折重新吻了過來。
月白外袍和朱紅内襯散落床邊,床幔一層層落下來。
雪後有冷冽花香自未合的窗扉傳入室内,很快被室内如有實質的暖流沖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