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沒有傷害他人的能力,所以才隻能誇耀自己的無害。如果我有機會掌握權力,我也會去行使權力。假如給我機會,我會嘲諷他人,我百般願望自己變成男人,我會肆無忌憚地按自己的需求來重塑對我有利的秩序。
可惜我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隻是一個自私的弱者,我并不奢望用那些我所不具備的珍貴道德換取同伴的誇贊和回報。
我沒有同伴。
我在黑暗中重新睡去。這回我夢到了舍友,我們曾在苦難中共同渡過了很長時間。
我們睡在狹小出租屋裡的同一張床上,背靠着背。
她笑着說,我才是你的同伴呀。
我低聲反對,你不是。
她問,難道我們不是一夥的嗎?
有誰說失意者就天然是一夥呢?我們居住在一起,是因為我們都毫無辦法,那種合租生活是我們各自的将就和忍受。
我讨厭她。她讨厭我。
女性對女性的折磨有時候比男性的輕蔑無視更有害。我無法忘記當年的舊事,舍友曾對我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我記得她聯合男孩和女孩一起嘲笑欺辱我的無情,也記得她強迫我隻穿着短褲在暴雨中跑腿去替她買衛生巾的那份羞辱。
十二歲時的我曾捂着胸口奔跑着穿過街道,雨點寒冷如刺,他人的目光則像是絆索,我機械地輪流邁動雙腿,希望它們能生出翅膀帶我飛出這個人世。可到最後我也不夠膽量放棄掉生命,于是後來的我讓雙腿載着我飛出那種生活。
我逃出了那所學校,那個村鎮。可後來的我還是要和她合租,要擠在同一張床上與她背靠着背取暖。不止是因為她家做生意破産後,她淪落到和我相同落魄的社會地位。也不止是因為她有更強的脾氣,能從房東口中撕扯下這樣的房租。
我後來對她的感情裡有同病相憐的成分,也有權宜之計的忍耐。相互間有所求的窮人們很難不顧一切地撕破臉皮,不管怎樣的舊恨都能咽得下去。
除此以外,她還會不斷提起來而我無法反駁的是,在中學時代,我受過她的恩情。
她當年對我那樣壞,但至少她分享了能從她手中漏下來的東西,哪怕那是種态度極其傲慢的施舍。
她分給我數量能湊合用的衛生巾,還賞給我她換下來的舊手機。那個舊手機終于讓我接上了這個時代的軌道,它成為我最初的生産資料,成為我找到機會逃出那個環境的翅膀,它是我這輩子都無法還盡的恩情。
盡管那點資源,對當年的她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時的她家庭富裕。她的兄弟被送去省城的國際學校,她卻留在了老家的本地中學,但父母掌中露出的一線金錢足以讓她在班級裡橫行霸道。
在家道中落前,她的救濟像一種施舍,她待我像跟班一樣呼來喝去。我的存在就像一種标記,或許會讓她覺得好過。
我記得她對我的态度轉變來自于初次得知我的名字。那一瞬裡她流露出自我厭惡又自得自樂的優越感。
那時她人生中最讓她不快的污點大概就是她自己背負的名字,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個有特殊功用的物件。但有功能的物件好歹能被主人容忍着擺放在家裡。
她有時讨厭我又有時同情我。她給我的傷害不過是我人生中受過的許多傷害中的一部分,但她給我的對她來說微不足道的恩情卻是我苦求不得的機會。
我在夢中想起來,我哪是什麼子涵呢?
我和她明明就是并排擺在花名冊上的兩個供人輕視的名字。
她是林招娣。我是葛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