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着多餘的思考。怪物有着過剩的行動力。
在我還未從那些讓我遲鈍的思考中恢複過來的時候,吞光者已經騰挪出坑洞的一部分空間,然後伸出附肢,将我往坑洞那邊拉扯過去。
我所有的情緒都被打斷,隻有恐懼和憤怒像火焰般騰的一下燃燒起來。
我不知道吞光者為何執着于将我放進那個儲藏櫃,我半點也不感激吞光者此次先用自身去嘗試了入住體驗,我和它在生理強度上有天壤之别。
我會被它的重量碾碎,會被狹窄的洞窟擠扁,會窒息,會暈倒。
而吞光者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危險。
我向它龇牙,吼叫,揮舞手臂,用任何原始獸性的方式來表達我的憤怒和反抗。
可吞光者也在此刻展現出它的固執。我無法抵抗它的力量。
我在被拖去坑洞的過程中再次意識到吞光者作為怪物的一面。
它以怪物的方式來愛我。
我的掙紮無法撼動吞光者的肢體,但是我能掏出小刀轉向自己。我毫不猶豫地将刀橫在手臂上,再适當用力地按下去。
鮮血點點滴滴地溢了出來,像線條般滴落到吞光者的附肢上。
吞光者的行動停下來了,似乎是在試圖理解這樣的場景。
我的血液不會發光。但它應該在許多戰敗者那裡見過相似的情景,也在我的同胞身上見過這樣的情景——無論對哪種生物,“漏液”都是一件極度糟糕的事情。
它試圖用附肢堵住我的破損之處,但不得其法,隻是讓血越流越多。
它的那條附肢終于像畏懼般縮了回去。
我笑了起來,将手臂狠狠地按在另一條附肢上,然後用手指沾了自己的鮮血,肆意塗抹着它那堆黑洞般的肢體。
它抓握我的附肢一條條松開,離去,隻留下最後一條,戀戀不舍地圈住我的腳踝,哪怕沾染了鮮血也不願意撤走。
我盯着最後那條附肢,知道我現在還不能解決它。
我在上次試圖逃離時,就招來了活埋這種意想不到的反撲。我還未做好徹底對抗吞光者的準備。
殺死它。這種尖銳的敵意幾乎穿透了我的胸膛。
我閉了閉眼睛,告訴自己要從長計議。
我默默地從行囊中取出繃帶來止血,又走去雜物堆邊繼續自己的工作。
吞光者沒有阻止我,它仍待在那個坑洞裡,就像被丢棄在床上的丈夫,沉默不語,隻是伸長了那條附肢,像腳鐐般圈着我。
我強迫自己将心思沉浸到工作中去。
不久後,周圍的光線突然一暗。
我回過頭,看見吞光者靜靜地坐在我的身後。
它離得很近,卻小心地收起了每條附肢,沒有碰到我。要不是它的身體吸收掉了原本該反射回來的光線,我也不會察覺到它的靠近。
在這樣的近距離下,吞光者的體型變得極具有壓迫力,像是一具黑黝黝的山。
哪怕它克制住了不碰觸我,也是在擾亂我。
——它是怪物。
我突然理解了,當初遵循着本能的我,為何要那樣殘忍地對待四足蜘蛛。
我在潛意識中一直知道,如果我不具備傷害怪物的能力,那我和對方就永遠不可能在所謂的愛裡平等。
我伸手去抓吞光者的一條附肢,它立即擡起來将其遞到我的手上。
我試圖用剛找到的一段銳利甲片來割它,卻沒留下任何痕迹。折疊小刀對它來說就更加不痛不癢。
連光柱子都能吞噬的吞光者大概也不怕火焰的灼燙。
我壓上全身的力氣,也無法彎折它附肢的末梢。
我在這種無能為力中越來越生氣。吞光者卻以為我在同它玩耍,它用那條附肢高高地将我托舉起來,直到我尖叫着踢它,舉起小刀對準自己,逼它将我放下。
我暫時還能控制得住吞光者。
但難道今後每一次和它發生分歧,我都要像曾見過的鄰居家女人那般在吵架中尋死覓活嗎?
别人覺得她鬧起來難看,我覺得她天真得瘋狂,怎麼會有人以為傷害自己就能夠制裁别人呢?
可隻有到了同樣的境地裡,我才明白,那是因為她手中沒有别的籌碼了。
在權力關系中處于低位的人,往往會過高估量自己的付出和犧牲在别人眼中的價值,如果連這些無法兌現,那就唯有一死,用自毀換取自己想象中的……别人的追悔莫及。
所有的電視劇和小說都在教我們這樣做。
我在現實中看到的卻隻有人走茶涼,人死賬銷。
現在的情況有所不同。因為吞光者的“愛”是真的,因為我緊緊鎖住它的那份能力是真的。我無法信任外物,但我可以信任我自己。
可是,用自殺來換取某個心靈的後悔?
我的命還沒有那麼賤。
我更想要活着。
在極端狀況裡我能對自己下得去手,但姑且不說我是否願意靠傷害自身來換取對方的讓步,這種平衡又能維持多久呢?
吞光者總有一天會察覺自身的強大,會察覺我的虛弱。
到時,我就會像個敞開口的罐子,無力地散出“愛”的香甜氣息,任由怪物擺放到它想要擺放的儲物櫃中,任由它按自己的喜好挖掘享用。
那在形式上或許有所區别,但在本質上,與灰眼睛想要對我做的事,沒什麼不同。
我或許曾有過短暫的、盲目的、傲慢的對自身能力的膨脹自信,它們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那些對黑暗、對那些可怖之物的敬畏,重新回歸到原本的位置。
如果弱小的我無法駕馭吞光者,那麼有能力的我也無法駕馭“愛”着我的吞光者。
我的心中敲起了警鐘。
我必須擺脫吞光者,或是在黑暗中找到能與它對等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