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内,青銅連枝燈在夜風中搖晃,将衛子夫鬓間銀絲映成血色。
往日意氣風發的儲君劉據,此刻卻狼狽不堪,發絲淩亂,膝蓋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擡頭望向自己的母親。
“母後,”劉據聲音沙啞,帶着哭腔,“父皇被江充那奸佞蒙蔽,相信兒臣用巫蠱之術詛咒他,對兒臣趕盡殺絕,兒臣已無路可走,您随兒臣一同離開吧!”
衛子夫手中玉梳應聲而斷,宮牆突然漫出刺骨寒意。
她望着銅鏡裡垂老的面容,恍惚看見四十九年前平陽侯府那個烏發如雲的少女。
劉據膝行上前攥住衛子夫的翟衣下擺:“母後!"
衛子夫蒼老的臉色蒼白如紙,她顫抖着雙手捧起兒子的臉,“據兒,母後是大漢的皇後,椒房殿便是母後的歸宿。”
劉據眼眶泛紅,淚水奪眶而出:“父皇如今已被迷了心智,已連殺陽石、諸邑、颍邑三位姐姐,她也會殺了您!”
衛子夫瘦弱的身子猛然站起,她從漆奁深處捧出皇後玺绶,“據兒,持此印取武庫兵器,調中廄車架的衛隊,以奸臣造反的名義,誅殺奸賊江充,還我衛氏清白!”
“那母後......”
“母後在這等你,你若成功,母後自然無恙,你若失敗,那母後便去找你們。”
衛子夫蒼老的手輕輕撫摸兒子的臉頰,指尖劃過他骨間熟悉的弧度。
四十多年前,那個策馬踏破匈奴的少年帝王,也曾有這樣灼人的目光。
“娘。”劉據狠狠地給她磕了三個響頭。
“你快逃,一定要殺了江充,為那些冤死的人報仇!”
衛子夫孱弱的身子幾乎用盡全力将兒子拉了起來,往外推,“快走,否則你對不起三個死去的姐姐!”
劉據滿眼淚水,深深地看了娘親一眼,堅定道:“娘,兒子一定會殺了江充!”
說完,他轉身匆匆離去。
衛子夫望着劉據離去的背影,淚水模糊了雙眼。
她知道,這一别,或許就是永别。
撲通一聲,衛子夫跌倒在地上,淚如雨下。
“四十九年的情分,卻敵不過奸臣挑撥。陛下,你糊塗啊!”
*
很快,劉徹得知了衛子夫幫劉據調兵的消息,龍顔大怒。
子夜驚雷時,劉徹的劍鋒已抵住衛子夫咽喉。
“衛子夫,連你也要背叛朕?”劉徹眼中跳動着巫蠱案燃起的瘋狂火焰,“他們都在詛咒朕!太子府的桐人寫着朕的生辰,未央宮地下埋着帶血的偶人!而你,居然幫助劉據逃跑!”
衛子夫凝視劍身上扭曲的倒影,忽然想起被腰斬的陽石公主。
她心愛的女兒臨刑前笑着說:“母後,女兒繡的椒房殿圖樣可還鮮亮?”
衛子夫凄慘一笑,她形容枯槁身子跪在地上,嗓音蒼老而沙啞,“臣妾無話可說。”
她對這個男人所有的情分,在她的三個女兒被殺死後,煙消雲散,隻剩下無盡的蒼涼。
劉徹怒目圓睜地盯着衛子夫,歲月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每一道紋路都因憤怒而扭曲。
曾經能挽強弓、定乾坤的手,如今像一塊被反複揉搓後又随意展開的舊布,顫抖的指尖幾乎要嵌入那堅硬的劍柄:“衛子夫,你為何要背叛朕?”
衛子夫垂着眸子,絕望地重複剛才的話:“臣妾無話可說。”
“衛子夫!”劉徹憤怒地咆哮出聲,鋒利的劍刺向她的喉嚨,最終隻在她脖子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迹。
終究,他還是沒下得了手。
終于,衛子夫緩緩地擡起雙眸,絕望的目光望着這個她曾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若巫蠱能奪皇位,那天下人人都能當皇帝。”
她迎着劍鋒擡起脖頸,褪色的翟衣鋪開如垂死的鳳凰,“想要奪走陛下江山的,并非太子,而是您日夜滋長的猜疑。”
劉徹雙目圓睜,眼眶泛紅,幾近癫狂,聲嘶力竭地吼道:“你是朕的皇後!四十九年的夫妻情分,你怎會在這緊要關頭背叛朕?”
他懷疑自己的女兒詛咒他,懷疑兒子觊觎他的皇位,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暗藏禍心。
在這重重迷霧裡,他唯獨沒有懷疑過他的子夫。
他一直堅信,子夫會永遠站在他這一邊
然而,衛子夫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支持劉據,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
劉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内心的憤怒與失望如洶湧的潮水,将他徹底淹沒。
“我不隻是陛下的女人,我還是大漢的皇後,若非讓子夫做出選擇,那大漢安危,在陛下之前。”
衛子夫的身體微微顫抖着,雙手緊緊地攥成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滲出絲絲血迹,她卻渾然未覺。
“衛子夫,朕乃天子,若沒有朕,哪還有什麼大漢江山?”劉徹已經陷入瘋狂,仿佛一頭被困住的猛獸,在做最後的掙紮。
衛子夫淚流滿面,緩緩擡起頭,眼中滿是悲痛與無奈。
“陛下,自三皇五帝至今,這天下曆經多少位帝王?可江山依然在,不過換個名号罷了。沒有陛下,大漢不會亡!帝王昏庸,才會國破家亡!”
“衛子夫,你大逆不道!”劉徹怒不可遏,突然沖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手上青筋暴起,“你敢說朕昏庸!”
衛子夫毫不畏懼地直視着他的眼睛,眼神中沒有絲毫的退縮。
“陛下,睜開眼睛看看吧!你連年征戰,橫征暴斂,緻使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大漢山河已滿目瘡痍!陛下不是好夫君,不是好父親,更不是好皇帝!”
女兒的死,已經讓衛子夫心如死灰,此刻的她,無所畏懼。
眼前這個曾經讓她敬仰愛慕的帝王,如今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個可憐又可恨的瘋子。
劉徹被她的話徹底激怒,猛地彎腰抓起地上的劍,暴喝一聲,劍影閃過,衛子夫的一截長發如雪花般飛散在空中。
而衛子夫面不改色,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好一個母儀天下的衛皇後!”劉徹踩着滿地的狼藉,臉上露出一抹冷笑,手中的劍“哐當”一聲掉落在地。
他的身體搖晃了幾下,跌跌撞撞地轉身離開,背影落寞凄涼。
*
劉據迅速集結了衛隊,與江充的勢力展開了激烈的戰鬥。
一時間,長安城内刀光劍影,喊殺聲震天,終于誅殺了江充。
然而,劉徹繼續聽信讒言,以為劉據謀反,下令丞相劉屈氂率領大軍鎮壓。
雙方在長安城中展開了慘烈的激戰,持續了整整五天五夜。
劉據的軍隊終究寡不敵衆,帶着殘部四處逃亡。
而衛子夫在宮中,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終于,噩耗傳來。
劉據被地方官圍堵,走投無路之下,他仰天長歎,“父皇,兒臣一心為大漢,從未有過謀反之心,為何您就不肯相信兒臣呢?娘,兒子不孝,不能再侍奉您了。”
說完,他解下腰帶,自缢身亡。
*
劉鋸死後,劉徹将衛氏集團趕盡殺絕,連襁褓中的嬰兒都沒放過。
他派太監到了椒房殿,收回衛子夫的皇後玺绶,打算廢後。
而衛子夫早就已經将皇後玺绶準備妥當,任由太監拿走。
椒房殿的大門緩緩合上,發出沉悶而又寂寥的聲響,隻留下一片死寂。
衛子夫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椒房殿中,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往昔,那些與劉徹共度的恩愛時光。
還有兒女們圍繞在身邊,承歡膝下的點點滴滴,都如同昨日之事,清晰得觸手可及。
可如今,一切都已化作可悲的泡影。
就在這時,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被緩緩推開。
四道身影魚貫而入,腳步聲在空曠的殿内回蕩。
衛子夫依舊坐在案幾前,神情木然,對來者是誰毫不在意。
“别急,我不會賴在這椒房殿不走,終究,這地方要屬于鈎弋夫人。”
看到眼前這位白發蒼蒼、形容枯槁的衛子夫,紀遇幾人心中五味雜陳。
慕雲霓心中湧起一股極緻的悲涼之感,眼眶瞬間紅了起來。
她走上前,聲音顫抖地喚道:“子夫……”
這熟悉又久遠的聲音傳入衛子夫耳中,她緩緩擡起頭,看清眼前的四人時,那些塵封已久的記憶瞬間被喚醒。
“你還記得我們嗎?”紀遇上前一步,輕聲問道。
衛子夫下意識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眼中滿是震驚:“你們居然還如此年輕,而我……已是個大限将至的老人。”
慕雲霓走到衛子夫身邊,緩緩坐下,哽咽着說道:“我們沒能回去,所以又回到漢朝了。”
衛子夫心中大概猜出了幾分,她苦笑着說道:“你們又需要我幫忙對嗎?”
紀遇輕輕點了點頭,神情凝重。
衛子夫突然想起四十九年前,慕雲霓跟她說過的那個故事。
她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眼前這個依舊年輕的女子身上,眼神中透着一絲了然:“慕姑娘,你曾對我說的故事,我終于明白,那人便是我。你們早就知道會發生這一切。”
慕雲霓擦去眼角不斷湧出的淚水,聲音帶着一絲顫抖:“這一切都是曆史,就像你們看春秋和秦朝的曆史一樣,早已注定。”
衛子夫突然仰頭大笑,笑聲中卻充滿了苦澀與悲涼:“是呀,曆史。在史書上,會如何落筆此事呢?”
衛子夫已快到生命的盡頭,紀遇也不再隐瞞:“後世大都知道,劉徹晚年糊塗,逼死了自己的孩子和皇後。司馬遷同情您和太子,在史書中為你們鳴不平。”
聽到司馬遷這個名字,衛子夫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他是個剛正不阿的史官。我還記得,當年陛下認定李陵叛國,司馬遷為李陵仗義執言,以至于陛下大怒,罰他宮刑。即便遭受如此屈辱,司馬遷依然公正落筆,後來也證明他是對的。”
衛子夫雙眸緩緩閉上,兩行渾濁的淚水順着她蒼老幹癟的臉頰滑落。
她的聲音帶着無盡的悲鳴:“可我的孩子、親人,被陛下誅殺殆盡。那史書寥寥幾筆,又有何意義?不過是後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
衛子夫緩緩地站起身,她的背已然微微佝偻,身子顫顫巍巍。
慕雲霓連忙上前扶住她,眼中滿是關切。
衛子夫望着這座曾經承載了她無數歡笑與淚水的椒房殿,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我陪伴在陛下身邊四十九載,雖為天下最尊貴的女子,卻從未恃寵而驕,反而寬容待人。可最終,卻落得這般下場。早知如此,不如和阿嬌姐一樣,在長門宮平靜地老去。”
她緩緩地繞過案幾,腳步虛浮地來到紀遇幾人面前:“告訴我,大漢後來如何了?”
慕秉持輕聲回答:“後來,劉徹也知道自己被江充欺騙,誅殺了江充三族,下罪己诏,立劉弗陵為太子,還殺了鈎弋夫人。可是劉弗陵英年早逝,接着劉賀登基,僅當了二十七天皇帝就因荒淫無度被廢。您的孫子劉詢,被霍光從民間接回,登基為帝。他是好皇帝,也是好丈夫,開創了新的盛世。”
衛子夫聽到這話,原本黯淡無光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她擡起頭,對着虛空喃喃自語:“據兒,你聽到了嗎?你的孫子當了皇帝,他還是一個好皇帝,好丈夫。他像你,真像你呀。”
就在這時,椒房殿周圍的空間似乎産生了詭異的扭曲,空氣仿佛都在顫抖。
紀遇迅速拿出掃描儀,神情緊張地說道:“很強大的能量,我們得離開了。”
衛子夫輕輕掙脫了慕雲霓的攙扶,用盡全身的力氣站直身子,維持皇後最後的尊嚴。
“讓我再送你們最後一程。這次,你們一定可以回家。”
說罷,衛子夫跌跌撞撞地走向桌子,拿起桌上的一條白绫。
慕雲霓剛要上前阻攔,紀遇一把将她拉了回來,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是衛子夫的結局。
她的孩子全都死了,活下去對她來說,隻是無盡的痛苦與折磨。
“走吧。”衛子夫頭也不回地說道,聲音中帶着一絲釋然,“我不想讓你們看着我死去。别為我難過,這不是結束,我去見我的孩子們了,我們會有新的開始。”
慕雲霓終于忍不住,淚如雨下。
李求真也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淚,肩膀微微顫抖。
慕秉持的眼圈有些發紅,眼中滿是不忍,而紀遇則是一臉凝重,默默地注視着衛子夫。
四個人緩緩走出椒房殿,身後的殿門再次合上。
衛子夫握着手中的白绫,臉上露出了一抹安詳的笑容。
她輕聲說道:“孩子們,走慢些,娘這就來了。”
随後,她緩緩地将白绫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在寂靜的椒房殿中,結束了自己充滿榮耀與絕望的一生。
*
宣室殿内,氣氛凝重得讓人窒息,一個太監戰戰兢兢地跪在劉徹面前,手心早已被冷汗濕透。
禦座之上,劉徹強撐着挺直那略顯單薄的脊背,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聲音微微顫抖地問道:“皇後……死了?”
老宦官偷偷擡眼,瞥見劉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正沿着那蒼老松弛的皮膚緩緩遊走,緊接着,便見劉徹猛地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了案頭的香爐。
那香爐是當年蕃國進獻的珍品,衛皇後懷着衛太子的時候,曾滿臉笑意地說要用它焚艾草來驅邪。
如今,爐腹朱雀喙中銜着的玉環,依舊纏着她當年親手系上的五色絲縧。
“陛下,該如何安葬廢後衛氏?”太監壯着膽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此言一出,劉徹的目光瞬間變得冰冷刺骨,殺意陡然湧現。
他猛地擡起手,指着那太監:“來人,把他拉出去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