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真道長在一片混沌中緩緩蘇醒。
眼簾一掀,便是一張女人的臉近在咫尺,近得他幾乎能數清她睫毛的根數。
“道長,你醒了?”
紀遇的笑扭曲了臉部線條,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亮得像要刺穿陽光。
“啊!”
道長被驚得一跳,猛地從病床上彈坐起來。
紀遇直起身,雙手背在身後,笑意盈盈地凝視着他:“我守在你床邊,就等着你睜眼,第一眼看到我。感動不感動?反正我自己感動得不得了,我真是個善良的小天使。”
她湊近了些,悟真道長吓得身子往後一縮:“你能不能别再纏着我?”
“嘿,幸好我纏着你,不然你早就死在那個破屋子裡了。”紀遇一臉無辜,目光清澈得像沒做錯事的孩子。
“你你你……”道長低頭發現自己穿的病号服,憤怒地指向她,“貧道就是被你氣暈了!你再不走,貧道就報警!”
“老頭,做人得講點感恩,我救了你,你還報警。你到底藏着什麼秘密,這麼怕我知道?”
“你這個臭丫頭!貧道今天非揍死你不可!”道長掀開被子,赤腳下床,彎腰抓起鞋子,高高舉起。
“喂喂喂,你冷靜點。”紀遇後退幾步。
“你不走,貧道今天就打得你滾蛋!”
道長氣得胡子直抖,雙眼圓瞪,朝她追了過去。
“死老頭,你忘恩負義!”
紀遇轉身就跑。
醫院裡頓時尖叫四起,所有人都看見一個幹瘦的白發老道士,留着長須,赤腳揮舞着鞋子,追打着一個年輕女人。
每當道長氣喘籲籲停下,雙手撐膝,弓着背大口吸氣時,紀遇就會停下來,緩緩靠近。
但她一靠近,道長又舉起鞋子追打,她又逃開,如此循環往複。
最終,道長光着腳追到了醫院的公園。
紀遇跑得飛快,一邊跑一邊喊:“你這死老頭還挺能跑的!但你追不到我,追不到追不到,略略略!”
她還回頭做鬼臉,吐舌頭,那場景荒誕得像是頑皮孫女戲弄怒火中燒的爺爺。
公園裡的病人見了,竟忍不住笑出聲,畫面莫名地透着一絲治愈的溫暖。
兩人相距約十米時,紀遇忽然轉頭,大聲喊道:“顧啟銘!”
道長聽到這三個字,腳步如被雷擊,猛地刹住,整個人向後倒去,一屁股坐進草地。
紀遇見狀,立刻跑過去,将他從地上扶起。
道長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齒地低吼:“你剛才說什麼?”
紀遇壓低聲音,隻讓兩人聽見:“你昏迷時我查了,你的确是天體物理學家,聰明絕頂。30年前,有人搞大了你16歲女兒的肚子,她堕胎後抑郁自殺,你把那男人毒成植物人,坐了20年牢,出獄後開始修道。”
“你……你你你……”道長怒不可遏,臉漲得通紅,幾乎要咆哮出聲。
紀遇迅速按住他的雙手,将他壓在地上:“我是個很纏人的死丫頭,不查出真相絕不罷休。我帶你回病房,你需要冷靜。”
在衆目睽睽之下,她直接将瘦小的道長背了起來,離開公園。
回到病床上,道長靠在床頭,像丢了魂魄。
紀遇為他蓋好被子,坐在一旁,目光如探照燈般緊鎖着他。
道長回過神,轉頭正視紀遇:“你就是不肯罷休,對嗎?現在是不是更認定我是危險人物?”
紀遇語氣平淡,“我不會因為你的過去否定你的現在和未來,但你的過去能幫我理解現在的你。難怪一提到堕胎,你情緒那麼激動,不止是信仰,你也在責怪你自己。”
道長憤怒地打斷她:“别用旁觀者的語氣輕描淡寫說這些!你給我滾,滾!”
觸及他内心最深的傷痛,紀遇知道他此刻的痛苦。
她輕歎一口氣,站起身:“那塊隕石的事,就算你不說實話,我也會查出來。我有一艘星艦,能對全球掃描。找到後,也許為了安全,我會毀了它。”
她轉身要走。
“我不準你這麼做!”道長攥緊被子,目光通紅。
紀遇腳步一頓,回頭道:“不過是一塊石頭。”
道長痛苦地閉上眼,無力地靠在床頭,嘴唇微張,顫抖着說:“那不是普通石頭。那……那是……”
紀遇迅速回到床邊,急切地問:“那是什麼?”
道長痛苦地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最終緩緩開口:“我無法向你解釋,但我可以帶你去看。但如果你敢毀了它,貧道也會死給你看!你到底是要救人,還是要殺人?”
*
道長在醫院觀察了一天後,辦理了出院手續。
第二天一早,帶紀遇去找隕石。
晨霧環山,空氣清新卻帶着濕冷。
道長裹着件舊道袍,拄着木杖,領着紀遇沿着一條隐秘的小徑上山。
這條路藏在密林深處,樹影交錯,藤蔓密布,地面滿是濕滑的落葉和亂石。
紀遇跟在後頭,手裡緊握掃描儀,屏幕上卻一片靜默,毫無能量波動。
小徑越走越陡,半個小時後,他們來到一處懸崖邊的隐蔽山洞。
洞口被茂密的灌木和巨石遮擋,如果不仔細觀察,難以發現。
洞内陰冷潮濕,地面布滿苔藓,牆壁上挂着幾根發黴的藤條,空氣中混着土腥味。
道長停下腳步,轉身對紀遇說:“就是這裡,外面有磁場幹擾。”
紀遇掃了一眼洞内,掃描儀屏幕依然一片死寂。
她點頭:“你很聰明,怎麼做到的?”
道長咧嘴一笑:“山裡鐵礦石和稀土,貧道自己弄的屏蔽層。”
紀遇輕輕一笑:“你要是繼續做科學家,肯定能有很大的貢獻。”
他輕哼一聲:“世俗中的貢獻罷了,貧道不屑。我躲在深山修行,是為了追尋超脫精神的大道。”
紀遇挑了挑眉點點頭:“說的也是。”
悟真道長拄着杖,彎腰鑽進洞内,紀遇緊随其後。
洞深處,黑暗中隐約可見一塊平整的石台,上面蓋着破舊的麻布。
道長小心翼翼掀開麻布,露出一塊拳頭大的隕石,表面坑坑窪窪,暗灰中透着金屬光澤。
隕石靜靜躺着,卻散發着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道長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顫抖,“貧道當年在實驗室檢測時沒發現異常,就當普通隕石送給我女兒楠楠。她一直放在身邊,直到……”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眼裡閃過痛苦。
紀遇蹲下身,仔細觀察,“直到什麼?”
道長歎了口氣,靠着洞壁坐下,目光落在隕石上:“直到楠楠自殺,我為了報仇坐牢。出獄後,我回到家,楠楠的床頭還放着這塊石頭,我抱着它哭。結果半夜,它忽然燙了起來,像活了一樣。然後,我女兒的影子出現在我面前,跟我說話。”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更低:“我一開始以為是幻覺,可她一直陪着我,告訴我她沒走。她說這石頭有股力量,能留住她。從那以後就一直帶着它,搬到山裡苦修。為我女兒,也是為我自己。”
紀遇聽完,目光沉了下來。
她用掃描儀試圖再次掃描,但洞内的磁場幹擾依然有效。
她問道:“普通的隕石絕對沒有這樣的效果,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
道長瞪了她一眼:“貧道騙你幹嘛?當年實驗室的設備頂尖,連X射線衍射和質譜分析都用上了,沒查出任何異常。鐵、鎳、矽,标準隕石成分,沒什麼特别。可現在……”
他指着隕石,“它能放光,能說話,還能讓我見女兒,它的确不是普通的隕石,也許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已經10年了,它沒有任何危險,我隻想跟我女兒在山上修道,你滿意了嗎?”
就在這時,隕石忽然發出一道微弱的白光,洞内瞬間亮如白晝。
光影中,一個年輕女子的身影浮現,容貌與道長的女兒一模一樣,眉眼清秀,穿着一身簡單的米色長裙,腳下虛浮,像是懸在空中。
紀遇立刻警惕了起來:“除了楠楠之外,你原本是誰?”
女子看向紀遇,聲音清冷:“我是這塊石頭的記錄載體,穿越遙遠的星系來到這裡。你可以叫我露瑪。我的設計者來自維什瑪爾旋流,距離銀河系20萬光年。”
“維什瑪爾旋流是什麼?”紀遇問道。
露瑪清冷地回答:“你們叫它小麥哲倫星系。”
紀遇有些驚訝:“你居然來自銀河系的衛星星系?”
露瑪面無表情道:“這隻是你們的主觀分類,不是事實。你們用引力束縛來定義主從關系,但星系之間的引力是雙向的。我們的軌道在變,未來未定。”
紀遇說道:“可是總有一天小麥哲倫會被吞入銀河系。”
露瑪:“銀河系正在靠近仙女座,終有一天與它合并,是不是銀河系屬于仙女座的衛星星系?”
“真是倔強的露瑪。”道長捋着胡子,慈祥地笑着說:“我就這個問題和她辯論過,最後我認輸了。”
紀遇一怔,迅速舉起掃描儀,屏幕上終于跳出一串數據,量子糾纏信号、能量場穩定、意識波形。
“好吧,那你如何跨過20萬光年來到這裡?目的是什麼?”
女子影像微微波動,聲音依舊平穩:“我來自一個名為萊隆的發達星際文明,15萬年前,他們将我們散布宇宙,記錄瀕死意識,分析生命本質,為了保護我們的安全,将我們設計成小行星狀态。”
紀遇:“這麼說不止你一個,你的同類分布在銀河系?”
露瑪:“不隻是銀河系,還有同伴往仙女座飛去。我們的功能是存儲、模拟和保護。在銀河系一次長途旅行之中,我遇到了劇烈的等離子風暴,将我的主體擊碎,隻剩下一塊碎片迷失在銀河系,不知不覺流浪到了太陽系,被地球的引力場捕獲,掉在地面。”
紀遇蹲在石台旁,手中的掃描儀屏幕上數據飛速滾動。
她擡頭盯着影像,眉頭緊鎖,聲音裡帶着一絲懷疑:“你居然沒有在大氣層燃燒?”
她的語氣平淡,但眼神透着銳利,像在測試這影像的邏輯漏洞。
女子影像微微一閃,聲音依然平穩:“萊隆文明在設計時,使用了一種高密度納米複合材料作為我的外殼,這種材料在常态下表現為類金屬結構,但在高溫或高能環境下會觸發自适應保護機制,形成一層動态能量屏障。地球大氣層的摩擦熱和沖擊力不足以突破這層屏障,我的結構得以保存。”
紀遇皺眉,手指在掃描儀上快速滑動。
她調出能量屏障的可能模型,屏幕上立刻跳出一系列複雜的波形和模拟圖。
她繼續追問:“可是你被等離子風暴摧毀了,你的設計者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嗎?”
露瑪的影像再次微微晃動:“那是一種高能等離子體流,強度超出了預期設計參數,伴随強烈的磁場擾動和粒子轟擊,我的保護機制在面對如此極端條件時,能量屏障被迅速耗盡,主體結構因此崩解。碎片狀态下的我失去了大部分功能,僅保留了核心存儲單元和最小能量維持系統,這也是我為何隻能以碎片形式存在,無法恢複完整形态。”
紀遇盯着影像,手指飛快在掃描儀上輸入指令,計算能量密度和信号源,問道:“那你的能量來源是什麼?為什麼會産生低頻脈沖和伽馬射線疊加?”
女子影像微微點頭,像是認可她的專業性:“我的能量核心由微型暗物質粒子驅動,通過量子糾纏維持穩定。低頻脈沖是意識投影的副産物,伽馬射線則是能量轉換時的輻射洩漏。”
紀遇盯着數據,屏幕上的波形與女子描述一緻。
她擡頭看向露瑪:“你沒有别的目的?隻是記錄意識?”
女子影像微微一閃,聲音依舊機械:“我的存在是為了觀察和保存,就像高等外星人觀察地球。”
紀遇語氣稍緩:“好吧,你的設計确實複雜。為什麼會跟道長的女兒扯上關系?”
露瑪的影像微微波動,像是在調整焦點:“我的僞裝讓人類把我當成普通隕石,道長将我當成禮物送給他的女兒。而他的女兒在絕望中自殺時,我的碎片正處于她附近。她的意識在死亡瞬間釋放出強烈的生物電信号,與我的核心存儲單元産生了共振。我的程序自動觸發,将她的意識轉化為量子态,存儲在我的能量場中。”
紀遇點頭,目光沉思,手指敲着掃描儀邊緣,發出輕微的嗒嗒聲。
她說道:“這解釋還算合理。”
她關掉掃描儀,站起身,掃了眼道長,見他靠着洞壁,眼神複雜地盯着露瑪的影像。
道長低頭歎了口氣,目光落在隕石上,像是陷入了回憶。
露瑪的影像逐漸淡去。
道長将石頭用布包好放在了自己的懷中:“這下你滿意了?”
紀遇松了口氣,關掉掃描儀,站起身:“是的。”
道長隔着布料輕輕的撫摸着石頭,抱着它走出了山洞。
紀遇跟在他後面,看到他孤獨單薄的身影,心裡忽然有些沉重。
他拄着木杖,佝偻的身子在陰影中顯得更加孤寂。
到了洞口,道長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向紀遇,眼中閃過一絲猶豫。
他的聲音帶着幾分沙啞:“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紀遇問道:“什麼忙?”
道長:“有時候,露瑪的影像斷斷續續,聲音也時有時無。我的能力有限,沒辦法修複。你能不能幫我鞏固一下,讓她更穩定地出現?我不想她再消失。”
紀遇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好,我幫你。”
山腳下的密林邊緣,穿梭機靜靜停靠在灌木叢中,外殼光滑。
穿梭機門緩緩開啟,露出高科技的操作艙,牆壁上嵌着觸控屏,中央放置着一台便攜式能量分析儀,旁邊還有幾根數據線和一個小型量子穩定器,設備閃爍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