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裡是一股被撕裂又重新拼湊的冷靜,從灰燼中爬出來的憤怒:“她們受苦的時候你們在哪裡?等她們變壞了,你們就迫不及待的來彰顯正義,就像害死我母親那樣害死她們!站在天堂裡的惡臭僞君子,憑什麼高高在上的道德說教,要求受盡苦難的人正直善良?”
他站在昏黃的光影裡,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把長刀插進沉默的空氣。
紀遇咆哮道:“你母親是你父親害死的,如果你對她的死耿耿于懷,那你就更不應該活成你父親那個樣子!”
“害死我母親的不光是我父親,還有你們!”翟仲廷幾乎咬緊了牙,“這個世界對女性受害者要求苛刻,一旦受害者表現出任何不正常的行為,就會被指責,從裙子上找不到原因,就從情感上找,然後将其污名化為某種綜合症,于是所有的鏡頭和輿論全都對準受害者。”
“外界不會在乎我母親經曆的絕望與掙紮,他們隻會站在安全的地方,用理性去揣測她的順從和懦弱,甚至會将她當成共犯摧毀她!所以我母親甯願死在那個壓迫的環境裡,也不願意活着面對外界的冷眼,因為她不是完美的受害者。”
紀遇喉嚨像是被梗住了,沉默了許久,沙啞地說道:“她可以逃走,外界會幫助他。”
“真的會幫助嗎?誰願意真正接住她?人們要的不過是滿足自己廉價的正義,而不是理解我母親的苦難!一個女人長期受虐後,是否有崩潰、自毀、甚至順應的權利?如果她沒有這些權利,那加害者不止我父親,而是整個世界,既然這樣,為我什麼要善待這個世界?我也可以從每個人身上挑出罪孽,摧毀他們!”
紀遇心髒一鼓一鼓的,很是難受:“不是所有人就會這樣對待你母親,也會有人真心願意幫她,是你們放棄了。”
“你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說這些,卻沒有見過她一個人在廁所裡擦掉臉上的血,沒有看見她在深夜裡對着鏡子練習微笑!”
翟仲廷地聲音沙啞中帶着諷刺,眼神仿佛穿透了對方的表皮,直指那些被遮掩的自私與冷漠,他的眼睛泛紅,卻沒有淚,眼眶似乎被燒的快要破碎。
“人們無視這些,因為張嘴審判受害者,比承擔自己的良知要更加的簡單,所以用人間清醒粉飾自己的惡意。”
他的聲線再壓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碾磨出來的痛,帶着沉重的重量:“什麼是順應?為了活下去,不讓自己崩潰,是最後一點尊嚴!可人們連這點都不放過,把她視為軟弱和支持,大義凜然地給她貼上污名化的标簽!她要穿戴整齊,保持正義,情感堅定,連崩潰都得體面,才配得到那群烏合之衆一丁點廉價的認同!”
“我母親的放棄,是因為看清了這個惡劣的世界,而我看着最愛的人一步步走向毀滅,可世界連眼睛都沒擡一下,好不容易擡一下高貴的眼皮,卻用清醒作為包裝,轉化為對受害者的惡意。”
紀遇咬緊唇,将頭轉過去,避開他的視線。
“為什麼不敢直視我的眼睛?”翟仲廷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是我撕碎的你對正義的幻想,還是你知道你在維護着一群什麼樣的怪物,但是你不願意面對,因為你已經迷失在守護世界的宏大叙事之中,就像我母親迷失在絕望中,可我母親就是賤女,你就是高貴!”
紀遇閉上眼睛,一滴淚悄然的從眼角滑落,過了良久她才開口:“我并不高貴,你母親更不是賤,任何對你母親的批判都是惡劣的。但是……”
她頓了頓,又對上翟仲廷的視線,“她看到你變成這個樣子,一定會很痛苦。這個世界上,她是最不希望你變成你父親那樣的人,可你卻讓她失望,我為你的母親感到痛心。”
她直視翟仲廷的眼神,沒有憎恨,沒有厭惡,隻有一股超脫善與惡的悲涼。
翟仲廷聽完紀遇的話,仿佛被釘在原地,他眼神猛地一滞,臉上的神情像是被什麼利刃劃開了一道裂縫,那些被壓抑許久的情緒,混亂、疼痛、扭曲,透過這道裂縫迅速湧了出來。
他緩緩垂下眼簾,嘴角卻浮起一抹幾不可見的笑,不是釋然,而是悲涼與決絕交織的笑容。
“紀遇,你永遠擺出這幅好人姿态,你累不累?明明在機遇号上面辱罵我的那個人,才是真實的你。”
紀遇:“既然你那麼聰明,那你應該知道我當時是為了激怒你,而我成功了。”
“不。”翟仲廷的眼神驟然收緊,“那是你的本性,隻是一直以來被你隐藏了而已。你心裡,也有和我一樣的東西。”
他的目光像是在審視她内心最深的裂縫,平靜卻駭人:“你以為你比我幹淨?你不是不恨這個世界,你隻是還有牽挂而已。”
他轉身走到一台儀器旁按下幾個按鈕。
紀遇皺緊了眉頭,緊盯着翟仲廷的背影,“你到底想幹什麼?”
翟仲廷:“我之前的那個主人,向我透露了一些事情,你并沒有那麼純粹。”
他按下裝置的控制面闆,能量網收緊,紀遇感到一股刺入腦海的力量,她的身體開始抽搐了起來。
翟仲廷轉過頭微微一笑,随後來到她身邊,雙手捧住她的臉,彎腰湊近她說道:“裡裡死後,我沒有辦法向别人傾訴心事,雖然你是我的敵人,但我很喜歡跟你聊天,可接下來還有比聊天更重要的事情。”
翟仲廷伸手拿起桌上一根充滿液體的針管,細長的液體從針頭裡噴湧而出,接着,他将針頭對準紀遇的脖子,毫不猶豫地刺了進去。
注射之後,他将針管扔在地上,笑着撫摸她的臉,“你完全不用害怕,很快你就會感謝我。”
紀遇緩緩地閉上眼睛,她最後看到的是翟仲廷饒有趣味的笑容。
等她徹底昏迷後,翟仲廷将她的額頭、太陽穴、後腦勺,密密麻麻地插着數十根神經針探,全息界面在她頭頂投射出腦電圖譜,不同顔色的波段交錯。
翟仲廷躺在她身邊,将數十條傳感束連接到自己的大腦上,閉上了雙眼。
*
烏雲仿佛在低空盤旋,壓得天地都要崩塌。
狂風如野獸般怒吼,卷起黑色的塵沙,撕扯着大地上早已枯萎的藤蔓與破碎的建築。
整個空間沒有陽光,隻有無盡的灰暗與死寂,這裡是某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翟仲廷的鞋底踏在灰燼之上,發出輕微的咔哒聲,地面裂開蛛網般的紋路,回應他每一步的降臨。
狂風驟然掠過這片暗沉之地,卷起他黑色風衣的下擺,如旌旗獵獵,他一步步向前走着,長身玉立,神色冷峻,眼神裡沒有任何情緒,隻有極度克制後的理智,一種比狂暴更令人不安的沉靜,側臉在烏雲映照下,呈現出刀鋒般的鋒利感,骨骼線條清晰,冷白的膚色襯得眼神更加深邃。
遠處,閃電撕裂烏雲,短暫照亮這片荒蕪之地,一座高聳的漆黑石柱出現在風暴中心。
石柱之上,一個女子被鐵鍊死死捆綁在上面。
她低垂着頭,濕漉漉的黑發貼着面頰,遮住了臉,她身上的黑衣早已染滿灰塵與裂痕,被五花大綁的身體仿佛已經失去了知覺,雙腳懸空,繃得發白,氣息微弱,但隐藏在黑發下的沉寂,卻讓人不寒而栗。
她仿佛不像受害者,更像是被封印的魔,連沉默都帶着冷酷的力量。
翟仲廷靠近那根柱子時,整個空間的光都仿佛退避,一切顔色都被剝奪,隻剩下灰、黑、鐵鏽色,狂風如嚎哭,上方是永不散的夜幕。
終于,他停下腳步,盯着被鎖在柱子上的女人,他嘴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容。
緊接着,他屈膝跪地!
膝蓋接觸地面的瞬間,沒有一點屈辱,反而帶着一種超越凡人的莊重感。
“主人,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那一刻,風暴驟停,烏雲翻滾得更加劇烈,黑暗像是有了心跳。
烏雲翻滾的天空如巨大的棺蓋壓在荒蕪之地上,翟仲廷雙膝跪在黑色石柱下,像一位堕落的朝聖者。
他仰起頭,雙目赤紅:“主人,我的名字叫翟仲廷,我來解救你了,因為這世界需要你。”
他一字一句,如咒語,在腐朽的空氣中震顫:“人類社會早已腐爛,虛僞成風,道德成了最廉價的籌碼。僞君子們道貌岸然,實則享受獵殺的快感,明知世界在沉淪,卻還要舉起燈塔,裝作聖人。他們貪婪、怯懦,又妄自尊大,把惡意包裹在正義的外殼裡,然後互相鼓掌。”
“可笑的是,他們連自己的醜陋都不敢直視,還要強迫别人維持他們的幻覺。紀遇何其歹毒,膽敢把你囚禁在這裡成千上萬年,隻因你比他們所有人都真實。”
“你是火,是雷,是複仇的風暴,你是那個曾在夜裡哭喊,卻沒人應答的女孩,是那個曾想逃離地獄,卻被道德審判逼得跳下懸崖的靈魂。”
“我看清了人類,他們的正義不過是娛樂工具,他們的道德隻是廉價的快感。他們用公正之名冷漠殺人,轉身在社交平台上炫耀他們的光明磊落。”
“主人,您已經沉睡太久,是時候醒來,給這個世界一點教訓!讓那些惡臭的僞君子瞧瞧你的厲害!”
那一刻,柱子上的被囚禁者,緩緩擡起了頭,漆黑的發絲滑落,露出她那雙通紅的眼睛,像是被灼燒過的血色寶石,凝視着世界最深的裂痕。
她的嘴角緩慢上揚,似乎在笑,卻沒有一絲溫度。
而那張臉,竟然長得的跟紀遇一模一樣。
得到對方的回應之後,翟仲廷接着說道:“主人,我已經捕獲了紀遇,完成神經剝離,她的前額葉邊緣系統鍊接被中斷,道德調控回路處于靜默狀态,情緒反饋機制正在崩塌,而您,正在回歸。你終于可以掙脫她強加給你的枷鎖,擺脫囚禁的牢籠。這個世界強迫紀遇善良,扮演他們想要的樣子,您是時候展現出真正的紀遇了。”
就在話音落下的一刹那,黑柱上的鎖鍊上閃過一道裂痕,這些裂痕逐漸從中間往外擴散,堅固的鎖鍊斷裂成片片光屑,随風而散。
女子緩緩擡起頭,一雙血紅色的瞳孔在混沌中睜開,她擡起右手,緩緩活動手指,每一個關節仿佛是久經鏽蝕的武器再度開鋒。
她緩緩下了台階,腳步優雅,節奏如鐘擺般冷靜,卻踩得灰燼微顫,風從她身後卷起,黑發縷縷飛起,她走到跪着的男人面前停下,垂眸,伸出修長的手指鉗住他的下巴,逼他擡頭,眼神居高臨下,像在檢閱一條獵犬。
“這一切,都是你的計劃?”
她的聲音雖然輕,卻仿佛落在了他靈魂的鼓膜上,每個音節都帶着壓迫感。
翟仲廷眼中閃着近乎病态的狂熱與敬畏,像是在凝望神迹:“沒錯,自從上次輸給紀遇,我就開始籌謀。音樂控制、奪取機遇号,每一步都為了把你喚醒。”
他說到最後,竟帶着一絲近乎虔誠的乞求:“請讓我追随你,去征服這個虛僞潰爛的世界。”
女子嗤笑一聲,像聽到了一句幼稚的情話,她甩開他的臉,動作不急不緩,卻帶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輕蔑。
她向前走了幾步,身影如一道黑色剪影,在風暴中靜默伫立。
巨大的石門就在眼前,門外陽光明媚,碧草連天,鳥鳴如詩。
而她所立之處,卻電閃雷鳴、陰雲密布,仿佛是永夜中的裂谷。
她一言未發,靜靜凝視那道門。
半晌,她開口,聲冷如冰:“她把地獄留給我,卻在天堂裡談論善良。”
她回頭看了翟仲廷一眼,眼中血色微浮,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黑暗的天穹不斷墜落烏雲,紀遇緩緩邁出腳步,踏過這道門,來到“天堂”,手指在空氣中劃過,留下一道道看不見的裂痕。
她的聲音響起,如同黑夜中流淌的火焰,低沉、冷豔,又帶着令人着迷的危險溫度:“生命本就不是一塊幹淨的布,它是撕裂、縫補、再撕裂的過程。所謂善,是人類用來自我标榜的遮羞布,而惡,才是每一次自私選擇後,被悄悄藏進陰影裡的真相。”
“每個人的心裡都住着煞鬼。煞,是你在深夜默默吞下屈辱時胸口的那道熱;是你看見他人施暴卻低頭裝作路人的冷;是你渴望掌控命運,卻一再選擇順從的憤怒。它不說話,但它記得你壓下的每一個‘不’。”
“鬼,是你在夢裡看到自己崩潰卻不能尖叫的影子,是你看到别人跌落深淵時,心中升起的得意,是你自诩正義攻擊别人時的快感。鬼不會流淚,它隻在你自以為高尚時,靜靜咧嘴笑。”
“人們将煞鬼藏起來,用成熟、理性、清醒來包裝自己的自私和邪惡,然後假惺惺地把最真實的自己視為怪物,關進籠子裡。”
她擡起頭,風拂過臉頰,散亂的黑發狂舞,她的聲音陡然變得輕柔,卻更令人戰栗:“可我不是怪物,我隻是醒來得比他們早一點,不屑僞裝自己。”
“我将光明正大地站在陽光下,撕碎所有虛僞的正義、道德的說教、做作的清醒。從今天開始,世界将忘記紀遇,記住我真正的名字。”
她緩緩轉過身,直視身後這片廢土,血紅的瞳仁中映出深淵。
“我的名字,叫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