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臨恩被編入樂戶,無非是憑着一雙手過活,如今卻受這麼重的傷,下手之人明顯是不讓他好活。
他于襲诤而言,應當是徹頭徹尾的失權者,那失權之下的色彩又當是如何的呢?
他與襲诤究竟是什麼關系?
邊地的事情與他可有瓜葛?
“天下第一逆賊”的臭名與他而言屬實嗎?
襲诤年高德劭,卻放任邊疆禍患;荀庸性格剛正,卻也極可能是禍首之一。
那謝臨恩本人呢?
幼瑛本不想探究,但總是想起那雙不瞑目的眼睛:“莫高軍護佑邊地安甯,刀劍卻總是向内,清白于性命而言不算是何,但也是一份清白,我遇見一位娘子,她還活着,卻也是九死一生。”
“你又是因為何事受傷?”幼瑛問道。
“郡主平常最喜愛放紙鸢,奴婢如何受傷重要嗎?”謝臨恩卻說道,“郡主是打算回去長安嗎?”
“重要。”
謝臨恩似乎沒有料想到幼瑛會這麼回,沉默半晌後反而笑了笑:“官奴婢一事,莫高無解。郡主若是要回去長安與聖人上言,奴婢身微命賤,能做得不多。”
“櫃笥中的休書一直都在,奴婢不會讓郡主丢面,若是郡主還存有其他顧慮,奴婢願意傾耳恭聽。”
“你可有想過回去長安?”幼瑛覺得這些話聽在耳裡多少有些譏諷,輕揉給他牽拉錯位的手指,聲音也稍微輕了一些,“你要一直待在這裡嗎?”
“沙州如郡主所說,舞樂極盛,奴婢心屬于此,不曾思量長安。”謝臨恩也句句不喊痛。
屋内一時很安靜,幼瑛的指腹來回搓磨他的手:“我原以為将帥必起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部。你入樂籍多年,在沙州待了許久,若是沒有禁醫令,今日也不必由我來接骨。”
“你覺得那位官奴婢應當不過律法,直接射殺嗎?”
旁邊兒的火燭滾紅的搖曳,“賤戶命微,死不足惜,射殺又有何妨?”謝臨恩直接道。
客房外,跟着幼瑛一起過來的兩個護衛還坐在廊上的案幾上用藥臼舂搗。
“這麼些藥,半個月的工錢沒有了,還是偷來的,那既然給了錢兩,但是是撬鎖進去的,這該是買還是偷呢?”吃肉餅的阿難問。
“這錢兩自是要問薩珊洛索回來的,這中原郡主真稀奇,突然對謝臨恩這麼上心,是打算用他和郎君置氣嗎?”冒善問。
“他算是哪路貨色,郎君不會同他置氣的,更不會同這該死的郡主一般見識,這藥是真難搗呵,我憑什麼要聽從她的。”阿難咬咬牙,舂搗得更用勁了。
“她心腸歹毒得很,竟然用郎君威壓咱倆去偷藥,”冒善說,“鬼得很!怕不是生着不該有的心思,我們得仔細些。”
“這藥難道有毒?”
阿難的話才剛落地,客房的木門便被推開,幼瑛向裡看了一眼榻上的謝臨恩,她給他接好十指後,便讓他脫下濕濡濡的衣衫,想着給他上藥。
他并未多言,而是很索性,卻看得幼瑛内心煩躁。
曆史上很難有十全十美之人,即使剛正公義,也會在必要時口蔽耳聾;即使功在社稷,也會過在身家。
幼瑛開門的力度之大,晃動了屋内燭火,謝臨恩的外衣被解開後,裡邊兒的裡衣早就透濕,他想是至始至終都穿着這身衣服在都督府受刑的。
他的下褲褲腳因為粘稠,被卷貼在腿肚上,露出他的腳踝,幼瑛透過門外敞進來的光,可以看見其上纏繞着一圈圈深舊的傷痕。
「吏胥擅權,貪墨橫行;黎民戚戚,莫必有命」
幼瑛記得他命終遺囑上的每一個字,甚至于她陷入學術抄襲風波中,也是他墓葬的出土讓她身心投入。
日後長安城裡會滿是聲讨他的檄文,他也要倡改樂籍、整頓吏治,幼瑛将他看作是還長楸清白的浮木,但如今——
她原以為他會不同。
「安逸之時忘困厄,困厄之時已無日」
幼瑛原以為他在困厄之時,也會有遺囑中内抱不群的血性。
“阿難,将藥臼給我吧,順道再去向堂倌要一壺熱水,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