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沒有窗牖,隻有火旗在搖。
更夫的聲音遙遙路過,木闆門的縫隙中透出薄霧似的熹光。
魏淨慈一一端着瓦盆出去,将髒水倒盡,冷風涼飕飕地刮進來,凍醒了旁邊的阿難,阿難一哆嗦,薅了一把地上的茅草,蓋在身上繼續睡。
艾草已經燃盡了,隻剩下幾縷清香,風刮進來繞着腐臭打轉,有幾隻蠅蟲恹恹的在地上爬行。
魏淨慈趕忙關上門,屋内又一下子安靜下來。
腐肉生在眼眶裡,刀片刮在血肉上,樂人寂然的面上才出現一絲松動,血腥氣在潮膩中飄動。
幼瑛來此一段時日,她在睢園已經見過不少樂人,她們身上最明顯的共性大抵就是極能忍耐。
她們一看便是被餓了好幾日,眼窩凹陷,顴骨無肉,有的額頭微熱,還在發燒,臉色在凄白中又帶着幾分慘黃,非常長的頭發亂糟糟地披在肩上。
疼痛讓她們清醒,又讓她們用盡了力氣來忍耐,幼瑛每剔刮一下,她們靠着幼瑛的身子便止不住的顫粟,面上卻依舊鎮靜強硬,蒼白的嘴唇被咬出血色。
幼瑛是第一次這麼憎惡忍耐,不論是長楸,還是她們。
魁星閣前的官奴婢沒有忍耐,從千裡之外竭力至此,換來的是黃土地上的一灘血、蕭女廟灣的一座墳。
她們選擇閉緊嘴巴、默不作聲,換來的也是如此劇痛,抑或是那樣難明的滋味。
失勢之境,賤門酷刑。
天色微明,幼瑛才堪堪看完她們的傷。
魏淨慈将糌粑撕成幾塊,放進竹筒裡,用溫水泡軟後一一端給她們吃。
其中有雙手不便的,魏淨慈便在旁照料她們吃。
“謝謝,是天亮了嗎?”
她們的眼上蒙着細紗布,吃起幹糧來很小心,喉管嗚嗚咽咽的發出聲響。
“是,天将亮了。”魏淨慈回。
“那你該回去了,莫要耽誤時間,往後也莫要勤來,這邊定是很髒。”
魏淨慈的手裡端着碗,蹲身在那兒低面笑了笑:“我在縣裡無處可去,多虧了你們容留,等坊門開了便趕回去。”
幼瑛一宿下來卻沒有睡意,用水清洗手上的酸澀黏膩,看見從袖口掉落下來的一塊腐肉已經無知無覺了。她又洗幹淨方才剜肉的刀具,放在燒水的爐子上翻烤,周身虛汗已經涼透。
魏淨慈見她們吃完,又一個個收拾好,起身要過來,被一位樂人拉住手。
她沒有出聲,柴棒似的手在魏淨慈的掌心畫來畫去。
魏淨慈許久都沒有出聲,像是沒有反應過來,那位樂人便放慢了動作,又畫上一遍。他才将目光轉向幼瑛,像是在她的臉上描摹:
“黑頭發,鵝蛋臉,很濃的長眉毛,眉尾纖細,像是天上的彎月亮,圓眼睛,有精氣神。”
“鼻子很挺,像是…青山,鼻尖像雨滴子,嘴巴不薄不厚,眉眼有些許像西域人。”
幼瑛擡眼,這是在問李廬月的相貌嗎?
那位樂人聽魏淨慈說完,便連點了好幾下頭,微微蜷身側躺下身子,背對着幼瑛歇息。
魏淨慈拿着水和糌粑過來:“女郎,你一夜未歇,也吃些吧,水是剛燒好的。”
他離幼瑛不遠不近的坐着,雙手遞來吃食。
幼瑛搖搖頭,壓輕聲音問:“她們是哪座樂坊的。”
屋内無窗,熄了燭火後,隻有蒙塵似的光霧。魏淨慈擡眉看向破舊的木闆門,好似能看見那家樂坊。
“是珠绯棚的,隔着幾條巷子,”他的語氣很平靜,唯一幹淨的眼睛裡流淌出一絲狠戾三分悲傷,“我是找我阿姐,無意碰見了她們,我以為其中有我阿姐,也害怕之後見到阿姐。他們将沒有用的樂人都丢在這兒,再找時間一起埋了。”
魏淨慈屈腿坐着,赤着的腳上都是泥土與砂石的污垢,拇外翻,紅腫與擦傷仍舊顯眼,太短的褲腿顯露出他烙有一圈痕迹的腳踝。
幼瑛的心中大抵明白,他應是被流放到邊地充力役,與家人失散了。
他與薛泠是一般大的年紀,就算比起雀歌來,也沒有年長多少歲,此時手裡還是拿着竹筒與糌粑不動。
幼瑛啟聲:“巷子裡有了人聲,過會兒就要開坊門了,你先填飽肚子吧,我住的地方離得近,回去便有得吃。”
魏淨慈的肚子正好響了幾聲,他低了低頭,幼瑛就更看不清他的臉。
“先賢說,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我卻沒有何處好報答的,”他又擡起臉,眼神很真摯,“我姓魏,名淨慈,在隴巒山做活,如若女郎日後有需,都可以讓我為女郎效勞。”
魏淨慈…
他這話一出,倒讓幼瑛愣了愣,如入虛夢窠巢。
如果謝臨恩是朝生暮死的木槿花,那他便是木槿花之後的百煉之鋼。
文士盡忠報國的方式大抵有兩類:
一是尊君守禮,庇護民衆,親鑄法度、穩固邦基,憑借自身實踐而達;
二是用治國理政之策流傳于世,福蔭萬民。
魏淨慈兩種方式兼有,名聲也千錘百煉地留在青史簡上。
謝臨恩于佞幸列傳中,他于将相列傳中,微粟歸海,星辰向空。
“哪個淨,哪個慈?”幼瑛醒神問道。
魏淨慈拂開地上茅草,用指腹在泥地上一筆一畫的寫下名姓。
“女郎是喚何名,”他問道,又似乎覺得不妥,“我隻是想記下,正如方才的阿姐記下女郎面貌,我不會與旁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