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他忙得很,似乎一直在打點山靜從洛陽運來的絲綢。他走出中堂,沿着回廊朝這邊來,腰間的素面佩刀仍舊發出金屬器響,直到在阿泥的窗前停步。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隻是低下眼斜看了一眼阿泥,阿泥便憚撣烏金圓領深衣,從窗沿上直起身。
笑意未從他的臉上淡去一刻,幼瑛可從他的窗牖看見他往屋門走,随後半敞開門,走出來。
幼瑛又碰上他的目光,他一愣過後,又彎彎身,揮手笑了笑,随在薩珊洛身後走起步來,極其從容。
他們路過東邊廂房時,出來的便真是山靜。
沙霾淡去一些後,天便暗了下來,黑沉沉的,尤其是廊下隻點了一半的燈籠,半邊亮、半邊黑。
幼瑛聽清了聲響,齊得宜在合合的笑。
山靜走得很快,似乎身後有洪水猛獸在追,他一走,整個後院都安靜下來,有一半多的廂房是黑着的。
中堂與後院相鄰的黃花梨木門被打開,可以窺見裡面光華流轉、朱台绮麗。
幼瑛阖下紗窗,看向謝臨恩,他在繡布上的手還是有些僵硬,指甲也沒有生長出來,倒是指尖的青紫更深,來回點綴在素布上。
「黎庶得安居,而後邦本穩固」
邊地的禁醫令不合理,邊地的官吏也損下益上,他回長安也是近兩年的事,他改樂籍、推新政,雪翠嶺如若有水,是件極好極好的事兒。
可以開墾良田,也可以求一份激賞。
邊地的杏果送達了長安。
“聖人要在龍首原的高地上新修玄微宮,這幾日工部雇來的力夫一車一車往高地送磚瓦、石料、沙子,最好的工匠都聚在那兒了。”
“那邊是龍頭,金宮悶熱潮膩,聖人又求方士許久,龍頭離仙人近,定是能躬敬誠心。”
“還是姚侍郎年輕有為,嶺南的路不好行,運木料困難,還是他提議在龍頭挖水渠,用挖渠的泥土施工,再将八水用龍首渠引過來,利用水路運木料。”
“我還記着他當年春闱被冒名之事呵——他在官府險些自絕明志。”
“嗚嗚——”
淩厲的号角聲打破了他們的攀談,朱雀大街瞬時肅靜下來,人都往店肆中擠。
布政坊的門樓下,先出來一隊披甲執銳的衛士,約莫十數騎之衆,銀铠銀甲,仿佛銀色浪潮般湧出。
騎奴拉着四匹白總黑蹄馬行于其後,婢女身着素色羅裙、衣擺飄飄,手持團扇走在安車兩旁。
鑲金嵌玉的安車後,還有一隊騎行衛士緊随。
帷幔被風吹得掀起來,車廂内靠坐着一人,支着窗沿啟聲:“杏果是從沙州送來的麼?”
身着綠色圓領袍的女官騎馬随行,聞聲後颔首,輕重有序地回:“是,驿夫言及是娘子所送,下官已經遣人送去尚藥局詳驗。”
車廂内息聲,原本熱鬧的朱雀大街除了悠悠慢慢的馬蹄聲,從頭到尾便更加寂靜,店肆的闌幹涼台站了群群人靜候安車經過。
“若無妨害,便讓驿夫離去,讓他好生回去邊地,将杏果一并帶回去。”長公主說道。
“是。”
車架進了靖恭坊,号角又響,朱雀大街才又湧進人群,頓複熙攘。
越臨近靖恭坊的馬球場,便越聽見激烈、急湊的鼓聲在回蕩,十餘人身騎駿馬,手執細長的球杆東西馳突、風回電激。
以太子李霈為首,身着绛紫色的圓領窄袖袍,打起馬球來便眼露狠勁,一手執缰繩,一手持長十五尺的金制偃月形鞠扙,輕車熟路的驅使駿馬攔下對方擊來的球,反沖進他們毯門。
對方之中有人身穿月白襕衣,烏木簪子盤髻,生得奇秀昳麗卻一臉異相,眉低壓眼,眼睛是深邃的碧綠色,鼻子挺直而狹長,紅唇色深而瘦薄,埋在衣領中的脖頸白淨,因方才低身攔球不利,馬勢之快将他直直摔下馬背。
馬蹄險些踏在他的身上,球場之外的裁判員插旗呐喊:“青隊,得一籌——”
諸人一齊騎馬朝李霈過去。
“太子殿下,你這真是試看揮杆擊馬球,猛然抽擊已超倫哪!”
“瞧瞧殿下,打馬球的手藝真真是拍案叫絕,策馬揚鞭、左突右沖、無人能擋,每每一擊,皆是精準無比,仿佛那球兒就是懂殿下心思。”
鼓聲輕緩些許,李霈銀蹬金鞍,雅态輕盈:“來來來,今日行一些旁的雅趣,我一人與你們較較技。”
“——太子殿下的确是好球技。”
觀賞席上也圍着數十騎馬隊、步隊,長公主從車架下身,看着球場之勢輕飄飄地說。
襲皇後聞聲見人,旋即起身迎她:“你方從佛廟祈福回來,又犯了頭疾,我心以為你今日不會到此,方打算親自去你府舍拜訪。”
李萦生了一張貴氣的臉,濃眉紅唇,高鼻深目,但顴高無肉,見慣了權術閹謀後,便是目空一切的冷清冷淡。
“聖躬違和,皇後勞心,我去佛廟祈福,也是替聖人與皇後祈福。”
她朝襲皇後福身,坐在席上,目視球場。
樂人還在一頓一頓敲鼓,李霈下馬跑出長安才俊的奉承之内,跑向摔落在地上的碧眼青年,眼裡可見關切之态。
襲皇後在李萦身旁坐下,眼神示意身後的宦官,宦官恭順上前,奉上瘦長的紫檀禮盒。
“和安,這裡邊兒是副名家丹青,畫中景緻雅緻,我念及你鐘情風雅,特帶來給你撥冗一觀。你若喜歡,便送予你。”襲皇後笑道,高髻中金步搖奪目。
李萦手支椅圈,頭未低下半分。女官自主上前,旋開禮盒上的拱形金紐蓋,雙手捧上畫卷,展在她的面前。
卷上畫的是鳳凰浴火,涅槃重生,翺翔于九天之上,其外還用楷書題了兩句詩:
灰燼重生非舊羽,瑤池再降似仙鄉。
襲皇後吩咐婢女為李萦斟茶,随後讓女官将畫卷收起,笑意加深。
“我知你心裡想着什麼,太子妃多年無所出,如今父親又貪墨,全族流沒。聖人寬厚她,是聖人的仁慈。”
“郡主天生麗質、才情出衆,說到底,我也唯見過她一兩次,她本在揚州好好的,卻被那賤戶牽連,身為貴女,何來嫁賤戶之理。郡主真是陪他在邊地受苦了。”
“太子與郡主殿下足重情義,般配。”
碧眼青年朝李霈笑着搖搖頭,還是騎上馬背、執起金扙,繼續揮打馬球。
李萦眼裡别有意味:“外邦血脈,到底與我是不同心的。”
“亦是聖人念在那一點點血緣份上,留她封号。太子妃之尊,世間難覓,皇後莫要反受其累。”
“和安,我聽聞你還生有一位女郎。”襲皇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