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機裡的音樂把外界的聲音隔絕,沈弋在機場大廳等候區坐着發呆。醒來起就無事可做,索性訂了機票回裡昂。
手機沒有任何動靜,安靜得他懷疑自己開了靜音,點亮屏幕确認是響鈴狀态。
他不踏出這一步,現在可以同西堂在柏林新博物館把古埃及到十九世紀的藝術品和文物全讨論一遍、或者在克羅伊茨貝格區看獨立藝術畫廊、再在特色餐廳吃頓飯,而不是獨自坐在這候機。以前他不太明白身邊的朋友說害怕表白失敗連朋友都做不了,現在倒明白了,不過他不怕。
可是重來一次,他仍選擇表白,他坐在這裡思緒飄渺,恍惚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麼沒有考慮進去,但有些頭疼,放棄了不再去想這件事。
在沈弋準備關閉手機時收到了西堂的微信。
西堂:還在柏林嗎?
沈弋趕忙打字回複:正坐在回裡昂的飛機上。
西堂也回得很快,好像争分奪秒要把話說出來:在裡昂等我,咱們再談談。
沈弋卡着空姐提示關閉電子設備的說話聲回了個“ok”的手勢表情包。
以工作中的“再談談”來說,
這三個字代表雙方有希望達成一緻意願,但沈弋知道西堂并不是想和他在一起而再談談,他從昨晚上開始就處于一種好像知道西堂的意思又好像不太知道西堂的意思的狀态。
這時候的沈弋尚且沒想起來就算是無欲無求的西堂也會是個為愛沖動心軟的人,他隻想到了在把西堂放在一個無所不能強大空靈的位置上時自己于這段感情中的妥帖度。
頭疼的他不配再細想,不然腦神經要破裂了,他休息了短暫的兩三個月,創作新作品的心蠢蠢欲動,靈感來源于這次柏林國際電影節看到的一部影片裡面的山區老師和學生的相處。
山區教育資源有限,想考上二本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影片裡的老師對學生們說,如果非要比較成績和以德樹人的重要性,我希望你們品德第一,成績第二,一個人立于天地,先為人再立業。
沈弋想到如今的教育環境,因為内卷,很大一部分老師非常重視成績和實用性,忽略了老師以德樹人的職責,極端的個例學生學習成績很優秀卻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殺人犯不在少數。
學生的道德感缺失普遍存在,無論成績怎麼樣,很多學生心理不健康,霸淩别人、面對他人被欺負很冷漠、起綽号、孤立、羞辱等,或者一心撲在學習上,生活和溝通一言難盡。
沈弋之前去過一個學校,當地州裡數一數二升學率可觀的百年老校,學生分為三部分,自己考進去的、塞錢進去的、走關系進去的,三部分學生互不相幹和平共處。
可是沈弋和幾個外向膽大的學生打成一片後,幾個學生開始和他講學校裡的八卦,他在聽到學生說他們年級有錢又不怎麼學習的那部分同學互相交換男女朋友睡覺的時候大為驚憂,學生又說還有人在圖書館背後的小樹林裡做。
抽煙喝酒、上課睡覺逃課、偷偷看小說刷手機,這些放在學生所說的事件面前太小兒科了。
他感到匪夷所思,是什麼樣的成長環境或交友不慎或受了什麼影響、才能緻使一個十七八歲的高中學生身處學習氛圍不錯的百年老校裡、還能做出交換男女朋友睡覺和在小樹林裡做的事情。
就大部分普通的大人而言,他的道德底線也不會容許他做出交換男女朋友睡覺的事,何況是高中學生。
沈弋問他們的父母不知情嗎?老師不知情嗎?你們又是如何知道的?
學生回他,都不知情,他們自己告訴我的,我和他們裡的某某某玩得。
育分,遠不及育人重要。這就是沈弋新作品的核心主旨。
學校教育程度設定什麼水平,師生矛盾設定什麼沖突,學生的家長設定什麼人設,學生是受到什麼影響,學生和學生之間是如何錯誤相處……這些都是沈弋該一樣樣理清楚的,隻有每一個細節設定得明明虛構卻真實,極具沒有鮮明對錯的矛盾性,同時把教育的重要性、缺失性表現清楚,突出育人比育分更亟待解決,才能算是一部合格的電影。
感覺到頭沒有剛才疼的時候,沈弋想起來在縣城時民宿老闆講過的那些“血雨腥風”,也就是縣城當地中學學生“混社會”的現象。
中國校園電影普遍集中在校園霸淩上,并且影片中的霸淩事件很極端,暴力毆打或折磨同學,但現實中的校園情況大部分沒有這麼極端。
一個學生,不管小初高,沒有這麼壞,但是試想一個普通家庭的學生(以女學生為例)面對同學的造謠不太會反抗,這個學生有一個好朋友、好朋友對她不錯、不過好朋友也有别的好朋友,她成績中等、比較内向,老師的精力隻能做到關注學生的成績,部分讨厭她的同學孤立她、偶爾對她做點小程度的壞事比如說起綽号或羞辱她的缺點,父母為了賺錢對她有百分之五十的關心度、所以她不太和父母說同學給她起綽号的事……
那麼,這個學生成長成一個身心健康的人的概率是多高,她随波逐流存活在社會上的概率是多高,她陷入男生的糖衣炮彈的概率是多高,她抑郁的可能性是多高,她封存自己不會發洩情緒的可能性是多高。
隻是很小的事,卻足以把一個學生的一輩子在蝴蝶效應下毀掉。
而教育、老師、育人就是要最大程度避免學生被蝴蝶效應毀掉。
沈弋甩甩腦袋,把這些靈感全部先存檔,等有時間能創作時再讀檔。
下飛機後沒有急着回租房的家,先去飽餐一頓,餓死人了,有時候很煩吃飯這件事。要想吃什麼,要付錢,要咀嚼咽下去,要消化和排便,多累啊!人在化身為人的最初非要設定成吃飯做甚,就該像神仙,想吃就吃,不想吃也不會餓。
當前可做的事情就是浪費時間去等待與西堂的再談談。
浪費時間也是一件苦惱的事,所以沈弋才不想活太久,看書看累了看電影,看電影累了刷手機,刷手機累了出去走走,睡覺,吃飯,交友,工作,旅遊,總是不斷重複這些事情,直到湊夠死亡年齡。
他用平闆看加缪的《西西弗神話》,因為無時無刻想自殺的西堂。這書他看過,再看也可以的。
翻開第一頁就是“荒誕與自殺”,很貼合西堂的思想追求,聽聽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怎麼說。
酒漸漸喝完了,西堂把剛才所說過的每個字複盤了一遍,生怕自己哪句話說錯了。
他大了沈弋六歲,該對這六歲的年齡差有交代,所以他約沈弋再談談。
在裡昂,咖啡館比酒吧是個更好的去處,西堂發來一個位置定位的時候沈弋以為是咖啡館所在地,離他的租房還有點距離。
出門前他在米白色圍巾和灰色圍巾之間糾結,最後戴了米白色,襯得整個人有青春氣息。
到達位置點,四處掃視哪也沒有咖啡館或者像樣的店面,沈弋隻好打電話詢問。
“我到了,這沒個可以說話的地兒啊。”
西堂說:“站那别動,我出來找你。”
位置是裡昂七區,多元文化區。Guillotière是裡昂的新聞發生地,不過西堂發來的位置不在新聞發生地,裡昂除新聞發生地外相對安全,許多在七區讀書的學生租房住這裡。
沈弋出國數次,其實感覺現代化下居民建築大多相似,也就是同國内差不多,頂多細節處不太一樣,出國沒什麼優越或可怕的,隻是語言不通會比較不方便,但一部手機已經能解決,其他方面和在國内旅遊差不多,就像現在一眼望過去,幾棟淡黃色的樓連排在一起,仿佛在國内哪個新開發法式小區。
道路上偶爾駛過車或者走過幾個人,沈弋插兜站着觀察路人。
西堂一出來左右看就找到沈弋了,身高腿長氣質非凡實在讓人好找。
他壞心眼過去從後面将手覆到沈弋頭頂上,計謀得逞把沈弋吓住了,卻差點被沈弋把手掌扭了,防人意識不錯。
“在哪啊?”沈弋問。
“走個百來米就到了。”西堂随手指了個方向,“我住的地方,邀請你參觀。”
兩個人并排往裡走,沈弋感興趣地拉了聲哦,“我還以為你住六區。”六區是高檔住宅區。
“我住七區也挺高檔的。”西堂聽懂他的言下之意,怼回去。
走到樓下,沈弋看着眼前住宅就理解了西堂所說的住七區也挺高檔。
那能不高檔嗎,剛才站的路邊幾棟樓跟個國内小區一樣,百來米往裡居然有個獨棟小别墅,小别墅極具法國建築文化,有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
四面八方都是高高矮矮的樓,小别墅顯得突兀,但它靠邊在不顯眼的轉彎處。
“你怎麼搞特殊?”沈弋指指小别墅,又指一圈别的建築。
“那些太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