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遠!你走之前把話給我說清楚,我對你來說到底算什麼?”
男人拉着個行李箱,把衣領一立遮住自己的臉就準備過安檢。然而身後穿着單薄的女人一下就認出了他,沖出來揪住他的衣袖,她的妝花了,看起來像是剛哭了一場。
“逢場作戲你懂不懂啊?誰認真誰就輸了!”男人神情不耐地對女人說。
然後又是新的一輪争吵。
安平的筆頓了頓。
“我真的走啦,你别再送我了。”另一邊,有一對情侶正在告别。男人替女友整理着衣領,他眉目放松,相比因離别而眼眶泛紅的女友來說似乎略顯開心。過安檢的時候,女人還在催他,“早點回家吧,我到了就給你打電話。”
然而男人拿出身份證也刷過了安檢,他對着女友震驚的臉,得逞似的笑起來:“我也買了票,陪你去恒州,我們不用異地啦!”
女人攬住男友的脖子又哭又笑地跳起來。
遠處有個穿旗袍的女人拎着小行李箱慢慢往車站出口走,隔着長長的圍欄,一個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安娜!”欄杆外,一個穿牛仔外套黑長褲的短發女孩抱着一大束花大喊着那女孩的名字。
旗袍女孩原本在愣神,等看清對方的臉後立刻激動地語無倫次,她一路小跑着往站外走,最後幹脆撒開了行李箱,抱住那短發女孩的脖頸,低聲抽泣起來:“我以為你不來了!”
“你不理我,難道我就不理你啦?”短發女孩哼了她一聲,“我這輩子做鬼都要纏着你,你就等着吧!”
安平的筆尖有規律地在紙上敲打,他若有所思。
人這樣的生物,總是喜歡以眼淚表達感情。
離别哭泣、團聚也流淚,讓人怎麼分得清?
時間越來越晚,車站内的人逐漸變少。安平垂着眼,收拾東西打算離開。
然而他的耳朵動了動,聽見一團東西散落的聲音。一擡眼,就見無數圓潤的鮮豔的橙子向他滾來,安平下意識彎腰攔住幾個橙子的“逃獄”。他擡起頭,看見一對年過七十的老夫妻在一邊。
那老先生左手牽着他的老伴,右手拎着個行李箱。那行李箱上挂着個袋子,但現在上面破了個大洞,裡頭的橙子全都滾落出來。老先生瞪着眼睛想去撿,又猶豫着不敢撒開他老伴的手。
那老太太的注意力卻全然不在身邊的人上,她仰頭望着天空,指着月亮娴靜地笑:“你瞧,這太陽怎麼像個鈎子?”
安平把包裡的畫紙和筆抽了出來,他一個個撿起地上的橙子裝進布包裡,走去遞給那位老先生。
“謝謝你啊年輕人。”老先生很感激地接過這包,從裡頭拿出幾個橙子來遞給他,比劃道,“這個,給你吃。”
安平猶豫着,接過了一個。他注意到老太太的視線。她的頭發花白,笑容慈祥,對着安平笑:“你幾歲啦,怎麼頭發比我還要白?”
安平頓了頓,還沒來得及說話,那老先生連忙向安平賠禮:“啊……我夫人生病了,你别往心裡去。”
他看了眼時間,有些着急:“我得趕車,好不容易約到了明天的專家給她看病。這個包……”他想把包還給安平,然而身上并沒有地方再安置這好些個橙子了。
安平把包往老先生的方向一推,說:“送你吧,我還有很多這樣的布包。”他不容拒絕地接過老先生手上的行李箱,和他們一起往站内走。
等要過安檢的時候,老先生再三對他表示着感謝。老太太在丈夫為自己整理頭發時卻突然鬧了起來:“你是誰呀!我根本不認識你,走開!走開!”
老先生不厭其煩地對她解釋:“我是華安呐,你不記得我啦?”
好不容易,老太太才又安靜了下來,隻是神情怔忪,不住地又問:“華安呐,你怎麼變得這麼老啦?”
老先生笑起來:“是啊,瑞平,咱們都是老人家啦。”
安平怕他們還有需要自己搭把手的地方,等在一邊送他們過安檢。等候的時候,老太太突然指了指安平。
她指的是安平的鬓發間,溫柔地笑起來:“這個,好看,像華安送我的那個。”
是安平發間夾着的蝴蝶結。
“你還記得呐?”老先生注視着愛人,神情變得無限溫柔,他轉頭對在狀況外的安平解釋道,“是我年輕時候送她的定情信物,那時候條件不好,送個發夾就能高興很久。她呀,現在隻記得那些時候的事兒。”
“不會覺得辛苦嗎?”安平今晚一直安靜地觀察着身邊所有的人和事,這是他第一次提問。問老先生,也問這許多在俗世間掙紮的人們。
“當然辛苦啊。”老先生沒說什麼冠冕堂皇的“不辛苦”“是我應該做的”之類的場面話,但他的神情間也沒有任何怨怼之意,“可我還是稀罕她。”
“她也愛我。”他一如當年般愛戀地摸了摸妻子的臉,毫不在意她臉上起的皺紋,他像對安平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她隻是不記得我了。”
等他們快要排到隊伍第一個了,老先生向安平道别:“今天真的謝謝你啦,年輕人。”
安平站在原地,看他牽着她的手,步履蹒跚地向前走。
“先生!”他突然喊了一聲,那老先生轉過頭來,看見這位年輕人指了指頭上那與他氣質格格不入的漂亮發夾。
“這個。”他彎唇,露出幾乎算是他今晚最燦爛的笑來,很有些驕傲地說,“也是我愛人送我的!”
老先生愣了愣,立刻爽朗地笑起來,他向安平比了個大拇指,張口說了些什麼。因為距離遙遠,聲音隔着人群傳過來時已經很模糊。
但安平聽清了。
他說:
“也祝你們白頭偕老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