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問你肚子,不是被我湊了一拳麼。”林航又問,語氣裡倒是一點道歉的意味都沒有。
“拜你所賜,疼了好幾天。”李銘說的是實話,他向來是這樣,對于讨厭的人,不會虛僞地說什麼“沒事兒,别擔心。”之類的廢話。
那一拳給他帶來的疼痛,是那種五髒六腑都移位了的疼,再加上這段時間的不規律飲食,更是難受得厲害。
尤其那天回到宿舍躺下後,他連翻個身都疼得直咬牙,腹部時而絞痛,時而又鈍痛,疼得他幾乎一夜沒睡着,第二天還差點遲到。
“誰讓你跟蹤童澤呢!”林航話裡帶刺,“疼啊,也是應該的。”
“對,你說的對。”李銘慘淡一笑,滿眼盡是自諷,“别說疼了,死也是應該的。”
林航的眼神暗了暗,李銘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居然還挺燦爛,可就是這個漂亮到不可思議的笑,驚豔他的同時,卻也針紮般刺痛了他的雙眼。
他怔愣片刻,努力讓自己不要被李銘帶進他悲觀病态的情緒中去,随即他撇了撇嘴,冷哼道:“說得這麼嚴重,誰會讓你死呢,用這種話就能減輕你的罪惡?哪有那麼便宜的好事。”
“……随你怎麼說。”李銘不想再跟他繼續掰扯下去,他把鑰匙插進鎖孔裡,正要開門,手裡的動作頓住了,沒看林航,隻問:“你今天,又是來幫童澤出頭的?”
“出頭?”林航嗤笑一聲,“确實想出頭,誰讓你當年那麼不地道呢,不過呢,剛才那一絆,就當是今天的頭出完了吧。”
李銘捏着鑰匙的右手垂了下去,扭頭看向樓道盡頭的光,“呵”的笑了一聲,眼睫微閃,臉上表情滿是自嘲和厭倦。
當年,當年,又是當年,這個當年恐怕他這輩子都擺脫不了了。視野裡,那抹光亮明明就在不遠處,他卻怎麼也夠不到,始終站在黑暗裡,距離光越來越遠。
他轉過頭,輕歎口氣:“出完頭了是吧?那你可以走了。”
林航凝眸注視着李銘側顔,從那一聲“呵”裡,他體會出了一種無法言說的複雜情緒。當年,李銘做錯了就是做錯了,怎麼還一副大家都冤枉了他的樣子,初二年齡小暫且不說,怎麼現在也是這種态度,虧他哥還打算原諒他。這種人,确實該多晾晾他。
他在心裡腹诽着,想起了此次前來的目的,賠眼鏡。
“出頭呢,隻是順便。”林航狡黠一笑,“這次,主要是來帶你去配眼鏡,我可不想欠你的。”
李銘懶得跟他廢話,隻道:“就不麻煩你了,我剛才已經自己去眼鏡店配過了,你走吧。”說着就要擰鑰匙開門。
“诶!”林航按住他的胳膊,“你配過了?那眼鏡呢,你怎麼不戴?在哪兒呢我看看。”
李銘忍着不耐,從上衣兜裡掏出小票,展開在林航面前展示了一下,“看到沒,配眼鏡需要時間,有的時候不是當天就能拿到的,上邊寫着,兩天後去取。”
“诶,你别晃,我沒看清。”林航趁其不備,眼疾手快地從李銘手裡把小票抽了出去。
“你……”李銘想搶過來,卻又不敢太用力,他怕撕壞小票,“你他媽又不近視,還能看不清?還給我!”
林航舉着小票朝旁邊閃開幾步,威脅李銘:“别搶啊!撕壞我可不管,看完給你!”
他在李銘一臉怒意地瞪視下,看清了粉色小票右下角的花費金額,五百二十元。
林航之前對眼鏡的價格不是很了解,決定賠眼鏡之後在網上查了查配眼鏡的流程、價格和注意事項,查出來的資料顯示,價錢從三四百元到四五千元不等,甚至還有更貴的。
為了顯得慷慨一些,他原本決定賠李銘一副價位中等的眼鏡,起碼也要千元往上的。
可當看到李銘自己配的眼鏡價錢時,他有些意外,下意識竟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才五百多,能用得住嗎?也太便宜了。”
“能用的住,我壞掉的那副也就這個價錢。”李銘對林航不屑的語氣沒有什麼反應,“看完了,就還給我吧。”
“你說你急什麼?晚起一會兒,等我來了帶你一起去配不就行了?”林航緊緊攥着小票,暫時還沒有還給李銘的打算,“除了眼鏡,你還挨了我三拳,我是打算賠你個貴一點的,這下好了,我連機會都沒有了。”
“你這人,怎麼這麼聒噪?”李銘嗆他,“都不用了,你趕緊走人。”
林航哪兒能讓他順心,挑眉笑道:“要不這樣,我再帶你去配一副吧!正好和你剛配的這副換着用。”
“腦子不正常!”李銘無語得要死,“近視眼鏡而已,一副就足夠,你為了讓自己心安理得,也不能強迫别人吧。”
“那你說,我欠你的怎麼辦?”林航一副非解決不可的表情。
李銘已經好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了,今天早飯沒吃就出去了,剛才回來的路上肚子餓得厲害,現在更是渾身無力。他指着林航攥着的小票,“那你就按照上邊的價錢把錢賠給我得了,是個整數,現金、手機轉賬或者微信掃碼都可以,你來定,還完咱倆兩清,别再來我宿舍門口,也别去九班找我。”
林航沒想到李銘這麼痛快,笑了出來,“那我打你那三拳,怎麼陪?”
“你他媽有完沒完?”李銘實在忍不了了,上前抓住林航胳膊,往開掰他的手指,“愛還不還,張開手,還給我!”
“喂,你脾氣怎麼這麼暴躁?”林航沒想把李銘惹急的,但依然不肯松手,“别搶,該撕壞了。”
誰知李銘就是鐵了心,不怕撕壞也要搶出來,嘴裡還一直念叨着:“給我,給我!”根本不聽林航在說什麼,那樣子急躁得厲害,仿佛下一秒就會尖叫爆發一般。
即便李銘指甲很短,也摳得林航生出些許痛感。李銘現在整個人給他一種精神緊繃,極度神經質的感覺,如果他不松開手,李銘很有可能會一直摳下去,摳到血肉模糊也不會放棄的那種。
意識到這一點的林航,内心突然萌生出這麼下去肯定不行的想法。他看着眼前已經陷入狂躁狀态的李銘,條件反射地一把把他推了出去,但力度沒控制好,李銘硬生生被他推到了宿舍門上,發出了“咣”的一聲。
“唔……”尖銳的痛感襲來,李銘臉色瞬間發白,嘴唇緊咬。側腰部位磕在門把手鑰匙上的感覺,實在不好受,那裡缺少骨頭的保護,突然間這麼撞上去,壓強導緻的撞擊力度是相當大的。
“喂!你……”林航在用力推出去的那一刻就後悔了,不是後悔推李銘,而是後悔用力過猛。怪不得他哥總說他沒輕沒重的,還真沒說錯,太容易傷到人。
瞅着李銘眉心緊皺的樣子,他把小票揣進褲兜,上前扶住他肩膀,語氣難得有些慌,“你沒事吧?”
李銘甩開林航,彎着腰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站直身體,他眼角發紅,瞪着林航,咬牙切齒道:“我不用你賠了,你把小票還我,趕緊滾!”
“靠!我又沒别的意思,就是想賠償你而已!”林航正直輕狂的年紀,面對李銘抗拒的态度和怒火,也不想示弱,就算心裡知道自己理虧,面上也不願意表現出來,仍舊嘴硬道:“讓我滾是吧,行,我還完錢,馬上就滾。”
“……”李銘揉着右邊腰側,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随便他吧。
林航就算再嘴硬,心裡也生出幾分愧疚,他又讓這個人受傷了,啧。
林航遲疑了不到兩秒,在李銘疑惑的目光中扶過他的身體,迅速擰了兩圈插在鎖眼裡的鑰匙,打開了宿舍門,“來,進去。”
“林航!你幹什麼?”李銘震驚不已,他可不想讓這家夥進他宿舍。臉皮這麼厚的人,進去了,指不定什麼時候出去呢。然而,就他那點兒力氣怎麼抵得過林航,簡直一點兒反抗能力都沒有,就被這個小他兩屆的學弟攬進了宿舍。
“呵……李銘學長,這還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呢。”林航控制着他的身體,把他按在了最近的一把椅子上,調笑道:“别說,還挺好聽。”
“……”李銘氣鼓鼓地瞪他一眼,掏出手機找到了收款碼,“還錢是吧,給,掃吧!掃完,把小票還我趕緊走。”
林航打開手機,本打算點開右上角的掃一掃,卻臨時産生了想要加上李銘微信的想法,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但這麼想着的同時,他也這麼做了。
李銘見林航拿起他的手機點了起來,起身就要奪手機,警惕道:“你幹什麼?”
“加個微信,别激動。”林航一邊操作,一邊站得遠了些。
“轉錢不用加微信的。”李銘說着就要從他手裡往過搶,卻被林航躲開。他本就腰疼,不适合大幅度動作,索性懶得管林航了,大不了加上之後再拉黑。
“加上,方便。”林航把錢轉了過去,又順便在李銘的手機上點了收款,放到桌子上,“給!别删,别拉黑。”
“……”李銘瞥了一眼手機屏幕,又道:“小票呢。”
林航這才從褲兜裡掏出已經皺得沒型兒的粉色小票,遞給李銘,“給,揉成這樣,你也有責任。”
李銘懶得跟他廢話,再次下逐客令:“這回,你可以走了吧?”
誰知林航直接拉過對面的椅子,靠近他坐下了,“不走,還有最後一件事。”
“……你這人!”李銘很是無奈,“你不覺得你自己很煩嗎?”
“不覺得。”林航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伸手就去撩李銘的衣服下擺,他想看一下李銘被鑰匙磕到的地方,“我看看,你傷着沒?”
“不用!不疼了!”李銘撒謊,使勁拉着衣服,阻止林航進一步的動作,“诶你别扯我衣服。”
“不疼,不代表沒受傷!”林航抓着他的手,強行往起撩,可李銘穿了三層,還有一件塞進了褲子裡,他想看腰部,就不得不拉出裡面的衣服。
正當林航用力往出拽的時候,李銘死死按住他的手,短短的指甲再次摳進林航手背皮膚裡,帶給他一陣刺痛,力度完全不亞于剛才在樓道裡搶紙條的時候。
他怒目圓瞪,眼底火氣翻湧:“我都說了,不用!就是不用!”
林航被李銘的樣子震住,不過幾秒,“呵”的冷笑一聲,從他手裡抽出了自己的手,道:“好,不看,我不看了。也沒什麼好看的,反正疼的是你自己。”
“滾!别再來找我!”李銘怒道,他整了整衣服,當着林航的面把他的微信給拉黑了。
“你他媽可真夠可以的!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林航是真被他剛才的樣子驚到了,倒不是害怕,隻是有點兒不知所措。李銘的表現完美诠釋了什麼叫做,被逼急了什麼都做得出來,他都有些懷疑,李銘是不是有點兒狂躁症的傾向了。
林航摩挲着手背上雖淺卻滲血的幾個月牙般的指甲印兒,“虧我哥還打算原諒你!原諒你之後呢,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本來已經不打算理他的李銘突然轉過來,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你說什麼?你哥?童澤是你哥?”
“操!”林航對自己氣憤之餘說漏了嘴後悔不已,趕緊救場解釋,“我倆是鄰居,他比我大,我叫他哥叫習慣了。”
“你之前都是叫他澤哥的,剛才是你第一次稱他為‘我哥’,就算是鄰居之間,也不可能叫得這麼自然。”李銘雖然不打算再跟他們接觸,但對于童澤的事情,還是會迫切地想要知道,畢竟在他心裡,童澤是最特殊的存在,不會因為其他任何事而有所改變。
他清晰地記得童澤初中跟他說過,他媽媽隻有他一個兒子的,自己那天也懷疑過他們是鄰居的可能性,那這兩人的關系,肯定就不簡單了。
“啧……”林航被李銘剛才的狂躁傾向誤導,居然忘了,眼前這人是跟他哥一樣的超級學霸,細枝末節的東西必然會關注得十分清楚,況且還是關于童澤的。他知道這次必定騙不過去了,隻得承認,可也不想這麼輕易就讓李銘知道。
林航垂眸,唇角輕扯,指了指他桌子上的手機,“你剛才把我拉黑了,現在從黑名單裡把我放出來,我就告訴你。”
“你……你除了會威脅,還會做什麼?”李銘快要被這家夥整崩潰了,剛才兩次摳林航的手,他都是有意識的,就是情緒過激達到極其憤怒的狀态,控制不住程度而已,現在這個林航離他有些遠,他還能控制住一點,一旦近一些,他都有可能狠狠踹他幾腳。
“誰讓威脅比較管用呢。”林航黑漆漆的眸子看過來,視線仿佛能把人射穿,他用下巴示意李銘拿起手機快點操作。
“我不會,你弄吧!”李銘極力壓制自己,他把手機往前推了推,“快點!”
林航很滿意地拿起手機,一番操作下來,他成功把自己從黑名單裡解救出來,威脅道:“不許再拉黑或者删除。”
“說吧,你和童澤什麼關系?”李銘直截了當地問。
林航又把椅子往後拉了拉,坐了下來,一副要跟他促膝長談的架勢,“你對我倆的關系,就這麼感興趣啊?”
“……”李銘實在不想聽他廢話,他閉了閉眼,又拿起手機,“你不說是吧!不說算了,我再拉黑就是了。”
不就是威脅嗎,誰還不會個威脅,這家夥不會真以為這是他的弱點吧?也太天真了。他是想知道,可方法多的是,不一定非指望他林航。
“诶,诶被沖動!”林航見他又要搞拉黑這一套,趕緊阻止他,“我告訴你,但你得保證,不會告訴别人,人知道的越多越麻煩。”
“嗯。”李銘難得點頭應道。
“童澤是我哥,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哥,他去年給我當家教,我爸無意間見到他,認出了他,我倆就相認了。”林航解釋道,“但是,這事兒,我媽和他媽都不知道,原因很簡單,事兒多,萬一學校同學知道了,開個家長會什麼的再傳到她們耳朵裡,麻煩。我哥不想影響學習,打算高考之後再解決這些事。嗯,就這樣。”
“……”李銘沒想到他們竟是這樣的關系,不過仔細想想,這種可能性很大,童澤之前就是單親家庭,生父又結了婚,有孩子是很正常的。
他把目光移向别處,再次不客氣地攆人:“好了,我知道了,你走吧。”
這是李銘今晚下的第幾個逐客令,他已經記不清了,總之現在,他很想自己靜一靜。
林航雙肘擱在打開的兩膝上,就那麼注視着李銘的側身,還想再找點其他話題,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但他不想離開,仍舊坐着沒動,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李銘拿起手機和小票,起身往裡走到了自己的書桌前,很明顯的他已經不打算理林航了。
林航坐直身子,看向站在窗戶邊背對着自己的李銘,那人單薄瘦削,陽光模糊了他的身型輪廓,仿佛随時會消失一般,連帶這間宿舍都生出一種寂寥感,人氣兒都淡淡的。
而李銘本身,也仿佛自然而然融入進去一般,更确切點說,他是在默許自己被這孤寂吞噬掉,毫無反抗意味。
周末的校園是極其安靜的,多雲的天氣,太陽時不時會藏到雲後,這時天色暗淡下來,屋裡的壓抑感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