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本是一味跟着手指，停下來時，卻轉向那雙緊閉的眼——在他的記憶裡，眼睛睜開時，該是一雙如朝霞下小草的淺眸，而并非暗夜的顔色。

可剛探查過，臉上又全無幻術的痕迹……衛則玉不相信他猜錯了。

懸在半空的手縮了下，有淡淡的靈氣萦繞指尖，跟着手，這次輕輕覆上了臉側。

溫熱，柔軟，衛則玉撐在膝蓋上的另一隻手不自主地攥緊，他眼睛都不再眨了，屏住呼吸看着她。

淺淺金光從指縫中漏出來，想要在柳在溪面上輕蹭，然而下一刻，衛則玉的手腕忽地被攥住，他頓了頓，臉頰邊的手輕微抽了下，原本昏迷的人正半睜着眼望來。

剛剛綻放的金色花瓣霎時消失，柳在溪半張臉上重新隐藏在暗處，看不清楚表情。

“衛師兄可真行，趁機輕薄我。”

“……”

眉心有物觸碰皮膚會泛起癢意，柳在溪就算真是睡死了也會被這點動靜驚醒，何況她還有些神智警惕着外面。

想看看他要做什麼，卻沒想到這人打算把自己的易容破掉。

這可沒辦法啦。

柳在溪強硬将他的手拽下來，就算這樣，衛則玉還想再施法，看向她的眼神滿是不解。

她壓下他的手，好心地拍了拍。

“她不是想見我的麼？”衛則玉說。

“是。”

“那……”

他模樣着急，真像是糾結着這個一面見不到，怕下次見面自己在土堆裡看她上香。

此番模樣就在剛才，水霧橫生的半空中她就見到過——一道身影破開大霧裹挾着金光飛來，眉眼焦急，雖說估計是符文疊加得身上難受，但對着她，應該也有那麼一絲是緊張她會不會死。

柳在溪能知道暈倒時自己抱着的那人是誰，自然也能清楚體會到他懷裡的溫度。

莫名的，那時奇迹般想到了玄陽山頂的暖陽。

她蹭蹭身後的石頭把自己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打斷了衛則玉的話，突然語氣認真：“咱們此行來找爻圓，是為臨滄安穩。”她有一搭沒一搭拍着身邊按住的那隻手，擡頭，迎上衛則玉更加疑惑的目光，輕聲：“我也是來找爻圓——”

衛則玉不清楚她這奇奇怪怪的話，想說“咱們”不就包括“我”，話還未出口，就被猛地扣住那手腕往她懷裡拽去。

這一下重心不穩，上半身就朝她壓下，他心頭一驚，迅速伸出手撐住柳在溪腦袋邊的石頭一角。

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縮近，衛則玉在柳在溪上方，幾乎擋住了所有光線，霧氣氤氲，看不清模樣，便隻能看到隐藏皮面下的神情。

衛則玉輕抿了下唇，從那瞬間的對視中抽出來，想直起身，他别開了眼，也就沒料到柳在溪又伸手，這次直接拽着他的領口将人拉下來。

視野再次昏暗。

唯餘兩寸糾纏的呼吸，還有耳中鑽進的一句驚雷：“是為多善堂。”

他眼神頓時一變，急忙捂住柳在溪的嘴，眉頭緊蹙餘光注意周圍的弟子，壓着嗓子：“你瘋了？”

柳在溪隻留下一雙眼睛，笑眯眯搖頭。

她在笑，衛則玉掌下的唇也在笑，像是還舔了舔唇角，水汽洇在掌心裡，他想挪開，又覺得心中有氣，頓了頓才想明白嗤笑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那時你那般拼命……”

柳在溪眨眨眼，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擡臂将他的手打落在側，衛則玉也不再維持着這個奇怪的姿勢，往後直起身和她拉開距離，卻依然半跪在旁，隻不過垂着手，眉目耷拉着似有滿腹髒話要吐出來。

憋了半天，柳在溪就看了他半天，最後那位長歎一聲，像是不知道怎麼辦：“心魂？”

她點頭。

“失了爻圓，魔族進攻，你勢必為整個臨滄所不容。”衛則玉語氣漸弱。

柳在溪真誠：“可我本來也沒差啊。”

兩人無言。畢竟也差不多是這麼個道理。

她和衛則玉目光相接，片刻後，那人率先歇了氣焰，伸長腿坐在了她身邊，笑歎：“别說大話，能不能找到還不一定呢，先休息吧。”

柳在溪一愣，側頭看，衛則玉沒看她，雙手枕在腦後靠着石牆，應當是感受到她視線，于是抽出一隻手拍拍身側：“鑒于你剛剛勇猛禦敵，對我們還是挺有用，所以獎勵你可以靠着我。”

人總沒有石頭冷硬。

她沉默一瞬，飛快靠上去。

“舒服！”

衛則玉聽見這一聲，無聲笑笑。

*

柳在溪出門之時距離心魂失效十三日，如今在霧山中行進許久，也隻剩下半數時間，這會衆人站在雪原之後的林子裡，看着漸漸稀薄的霧，難得的有些雀躍。

霧淡了，說明距離不被侵染的桃源更加近。

柳在溪墜在隊伍後面，衛則玉跟在旁邊，到了這裡，突然胳膊肘搭在她肩上，長舒一口氣：“總算有點盼頭。”

她亦點頭，倆人沒再讨論别的，跟着衆人往林子深處走。

視野清晰，就像是一直以來壓在身上的石頭卸下，衆人緊繃的神經放松許多，幾個一言不發的弟子也開始聊天。

柳在溪抻抻脖子擡頭望着周圍長直入雲的大樹，有些好奇對着旁邊低頭看地圖的人道：“有什麼？”

“沒有，後面的區域就是靠近北川邊界，霧山邊緣也被那邊的居民摸過了，都是光秃秃的幹地。要找爻圓，隻能在這片橫向地方找。”衛則玉說。

“‘桃源’‘桃源’，世外之地……”她背手圍着衛則玉蹦哒着，念念有詞，“不是上天入地，就是——”

她話音落下，剛好站在衛則玉面前，那人被迫停下腳步，耐着性子垂眸看來，挑了挑眉，意在問她怎麼了。

柳在溪一把拽下他腰間的葫蘆，拔開塞子往身上灑，幸好衛則玉反應及時，在她動手之時急忙念咒，水液落下後剛好咒成，液體化成一層淡淡的膜貼在她身體周圍。

她比了個大拇指，笑道：“不錯。”

“這時候用咒做什麼？”衛則玉拍拍手搭在腰上，“尋人咒隻在兩個時辰之内有效，我學術不精，也隻能用兩次而已。”

“那不是快出去了，不用不就浪費了，”柳在溪邊說，邊把玩着酒葫蘆，口朝下倒了倒，将最後一滴液體點在指頭上，開玩笑道，“你說，桃源會不會在這裡面。”

衛則玉失笑，自然地攥上她指節将那水珠抹去，順帶着拿來自己的東西挂好在腰間，敷衍點頭：“估計是吧，跟上。”

往深處走去，原本還在外圍觀察他們的妖獸不知在何時退去了，越走，周邊越靜。

起初人群的輕聲聊天将環境中的異常蓋過了，漸漸的，才回過神來。

柳在溪正對衛則玉講着多善堂裡的破事，突然被他擡手打斷了下，她停下話頭，這才扭頭看到身前那片呆愣的視線。

“？”

“不太對。”衛則玉出聲，織金應聲現于手中橫在柳在溪身前。

他們二人慣常在隊伍最末尾，原本都跟得很緊，可這時再看，兩個人竟完全脫節在後，與前方那些人隔着道明顯的距離。

藍袍弟子們眼神怔愣着，在他們身上掃過一圈，忽有一人擡劍指來，其餘弟子們就跟着一一舉劍。

柳在溪怔住，下意識往邊上跨，但半個身位之前的人亦是向她這邊橫跨一大步，不動聲色将擋在身前。

“師兄？”衛則玉開口。

“師弟，讓開。”

“為何。”

衛則玉反問出口，對面那人便不說話了，停頓半刻，再突地出聲，提劍沖向他：“你明知為何！”他話起之時，身後一幹弟子也與他同頻動作，猛沖過來。

柳在溪瞪大眼睛，果斷開溜。

果然是年輕人，說幹就幹，就給一句話的喘息時間！

這些全是衛則玉同門，于對方還是于他都不會下死手，自己這時跑路才算是好選擇。

她立刻閃身往遠處的大樹後，那會看過地圖還有領隊的行進方向，出霧山就往那個方向。

從樹後現身，柳在溪也不停，往前狂奔着，這時，餘光裡似乎飛快地劃過一道長條黑影。

盡管不知那東西真假，但柳在溪背後湧上的寒意卻實實在在，她立馬轉頭去看，可樹影之間，什麼也沒有，隻有枯草微微浮動。

一切都是那麼正常，但柳在溪就是不自在。

枯草……

她輕輕呼吸，合上眼，遠處劍刃相撞，口鼻之中噴出的喘息，盡收于耳，而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

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