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在庭院裡坐了半晌才回房間,等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直子的眼睛下都是黑的。
前半夜從夢裡驚醒,又因為加茂綿的話莫名其妙地暴露出了一點真實的自我,直子後半夜愣是睡得恍恍惚惚的。她沒有再回到那個混沌而黑暗的夢境中,反倒是久違地做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夢,一些前世的記憶碎片光怪陸離地在夢裡反複浮沉,讓她再度睜開眼時,怅然若失。
“直子大人昨晚沒有休息好嗎,為什麼臉色這樣差?”來為她更衣的澄子憂心忡忡地看着女孩臉上的黑眼圈,因為皮膚過于白皙,襯得這兩個黑眼圈顯眼得不得了,“您應該答應讓我守夜的。都怪我在綿大人身邊侍奉後變得松懈了,才相信了您的客氣話,您這樣的孩子怎麼可能習慣一個人……”她越說,面上的神情就越自責,一雙柔美的眼睛更是聚起煙雨,直子吓得趕緊截住了她的話:“不是這樣的!隻是沒睡夠而已。我感覺還好,你别多想。”
“真的嗎……?”澄子還是有些憂慮地看着她,顯然不太相信她的話,“我昨晚總是在擔心您會因為那件事做噩夢,您真的沒問題嗎?”
直子立刻意識到她說的“那件事”指的是她在加茂家被綁架,差點死在這裡。看來澄子認為她重返故地,可能會有陰影。
正常人肯定會這麼考慮吧。……等等,這麼一想,昨晚加茂綿坐在庭院裡,難道是因為……?
昨晚直到兩人各自回到了房間,都沒有問過對方為什麼半夜出來。直子是因為睡不着了出來透氣,便認為加茂綿也是因為類似的理由。現在從那些紛亂的心情裡脫離出來再回憶,當時看到加茂綿時,他似乎還是白天的打扮,而不是像她一樣隻穿着襦袢和外套,但她分明記得自己睡覺前出于禮貌向加茂綿道過晚安,那時的他同樣穿着寝衣。
不、不會吧,難道他隻是為了那點自己會因為“心理陰影”半夜醒來的可能,就一個人換了衣服,在庭院裡坐到了她出來嗎?那如果她沒有出來,難不成他會在外面守一整晚……?
還是說是她想多了,對方确實隻是單純地出來坐坐……好吧,她沒法說服自己。
想到自己昨晚對他說的那番話,直子忽然感覺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開始隐隐作痛,強烈譴責着她對一個心理上比她小十幾歲的孩子說那種話的惡毒行徑。
因為這樣的猜想,一直到在餐室再次見到了正在用餐的加茂綿時,她臉上的表情還有些複雜。
“早上好。”加茂綿咽下了最後一口食物,平靜地向她打招呼。
他的臉色倒是很正常,一點都看不出一段時間——甚至可能大半夜都沒睡的樣子。看到他這副模樣,直子心中的懷疑減少了許多。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她這樣安慰自己,才感覺自己心裡好受起來。
……可惡,為什麼她要這麼有負罪感,她可是公認的惡人啊,被超高額懸賞通緝的那種!雖然前世的政府因為她戰略武器(超越者)的地位将她當寶貝供着,但不要說特務科的那些人了,連她自己都沒法昧着所剩不多的良心說自己是好人。
直子忽然開始在心裡生起了自己的氣。她面上強撐着露出慣常的微笑回應了加茂綿,坐在坐墊上看着面前的精美早餐,愈發郁悶。
“如果你不想笑,可以不笑的。總是擺出不想做的表情,心情會變差。”隔着一段距離坐在她對面的加茂綿慢慢喝着茶,冷靜地說道。
“……你,别說話。”直子臉上的笑容驟然跌落了。她有些惡狠狠地瞪了加茂綿一眼,低下頭開始悶頭吃飯。
加茂綿:?
一旁侍奉的澄子倒是擡頭看了看直子,又看了看加茂綿,複又安靜地低垂下頭顱。她的眼中劃過一絲溫柔的笑意,什麼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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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加茂綿開始帶着直子逛起了加茂家。
“我知道你讨厭我,但在我有能力取消這個婚約前,就辛苦你暫時和我相處了。以你現在的情況,維持和我的婚約對你在禅院家的生活是有好處的吧?”在提出帶直子飯後散步時,男孩如是說道。
……這麼說其實沒錯。因為她和加茂綿——加茂家的下一任家主定下了婚約,兩家的關系愈發密切,所以哪怕她的咒力至今沒有恢複的迹象也沒有因此被冷落。為了表示對直子的重視,禅院那些長老更是給直子的院裡院外添了一大堆仆人侍奉她,從客觀上來說她的生活精細程度的确是更上一層。然而事實上,其他人眼裡的重視對直子而言簡直像是在受刑,那些錦衣玉食前者穿起來麻煩後者嘗不出來,就連去上課都跟着一堆人在外守着,在自己房間之外的地方做出一點“失禮”的舉止都會遭到規勸。要不是可以利用異能力悄悄摸魚和在禅院家溜達,她真的會崩潰的。就是因為這些事,直子對異能力控制影子這部分操作的重新熟練進度才會突飛猛進。
想到這裡,直子更郁悶了。
但比起這個……
加茂家比起禅院小了不少——畢竟前者位于小倉山近山腰開辟出的林間平地,面積有限;而後者位于岚山山麓腳下的平原地帶,宅邸内還有引桂川水形成的人工湖(由于在前庭,直子從來沒見過,隻見過中庭分流出的池塘)——但相對而言,人數似乎也更少。直子在使用異能力時就觀察到,除非是天氣原因,禅院家通常從清晨就開始人來人往,而現在走在加茂家後宅裡,一路上見到的人影與禅院相比少得多,不過仆人們走路無聲的特點倒是一模一樣。不知道是加茂綿有散步的習慣還是提前叮囑過,所有見到他們的人都隻是靜靜向他們行禮,沒有人出聲打擾他們。因此在這種安靜少人的情況下,直子才好意思提起昨晚的事,不然打死她也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我沒有讨厭你。”直子走在加茂綿身後一步的位置,低頭一個勁地盯着腳下的鵝卵石小徑,仿佛地上有什麼稀奇的東西,就是不肯擡頭看他。
“嗯?”加茂綿的尾音向上揚了一點。
“我說,我沒有讨厭你。”直子又重複了一遍。她的語速越來越快:“昨天晚上對你說的話不完全是真的,我确實讨厭那個婚約,但我不讨厭你,也沒有覺得你惡心,我是故意那麼說的。你是個好人,我不該那麼說你,對不起。”
應付或禮貌性的道歉對直子來說很容易,但真心實意的“對不起”則完全是她字典裡的生僻詞。說出這幾個字時,直子隻覺得臉上一股熱意直沖而上,臉頰發燙,腦袋也有點暈乎乎的,像喝醉了酒。以她上輩子的經曆而言不該會存在的羞恥感在此刻強烈地充斥了她的身體,直子現在很想立刻逃跑。
加茂綿停下了腳步。低頭走路的直子一下沒注意,差點撞到他背後,但幸好她在将要碰到的那一瞬間反應了過來,擡頭向後倒退了好幾步,才沒有釀成慘案。
“嗯。”依然是簡單的一個字。然而直子突然睜大了眼睛,看着轉過身的加茂綿——男孩的嘴角揚起了一絲非常淺的微笑。
那笑容轉瞬即逝,快得讓人誤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我明白了。”加茂綿點點頭。和服的袖子滑落,男孩朝她伸出手:“既然如此,你想握手嗎?我記得這是表達和好的方式。”
“……我才不要,像小孩子一樣。”直子微微皺起眉,臉上還留有沒褪去的紅。
“哦。”于是加茂綿收回了手,依然是平淡無波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直子的錯覺,她覺得男孩的眼睛好像暗淡了一點點。
這、這種好像在欺負小孩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她的年齡(身體)才更小吧!
直子選擇性忽略了剛才她還在自認是大人這一事實。
“那繼續散步吧。前院有從山上引下的九段瀑,潭邊的菖蒲說不定開了,要去看嗎。”
“啊、嗯……”直子不自在地扭開了臉,看着不遠處向前延伸的壁渡殿——她忽然愣住了。
這裡是……
她記得這裡。從那條走廊一直走到盡頭,轉過彎後能看到的那個房間,就是她上一次來到加茂家的記憶的最後。
因為生日宴的當天下了小雨,她不慎在宴席開始前滑倒在地,被仆人領去更衣。在走過拐彎處時,她忽然聞到了一股香氣,随後便失去了意識。之後就是有人要殺死她,被她暴走的咒力當場反殺,據說在其他人察覺到龐大的紊亂咒力找過來時,那個人的身體四分五裂,内髒包括頭顱都被她針對性的高強度壓縮咒力粉碎成了漿糊,加茂家花了很大功夫才找出對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