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枝葉篩過的日光柔和而溫煦,四周有不知名的淺淡花香浮動。
不過一日的功夫,秦世卿臉上的紅斑與紅疹已經完全消退,斑駁光影中,一身墨綠襕袍愈發襯得公子如玉,隻不過,美玉微瑕,下颌線處留了黃豆粒大小的一點疤。
喬歡盯着那塊疤看了一會兒。
不行,早晚得弄個袪疤舒痕的好藥給他消了去。
秦世卿自然注意到了她目光的落點,雖然早已從玉奴口中得知這疤的來龍去脈,但被一個小娘子盯着,即便她就是罪魁禍首,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忙借着咳嗽擡袖遮掩。
喬歡這才回神。
“家主身子還未大好,怎得出來了?”
“有些事。”簡簡單單三個字,像是敷衍,秦世卿怕喬歡誤會,稍作權衡,決定對她和盤托出,“我這手抖的毛病,也不知多久才能好。但貴妃娘娘壽辰所用的燈盞卻耽擱不得。紮骨架,我尚還做得來。但在燈籠皮上繪圖一節,實在無能為力,便想着今日去拜訪宣州的丹青妙手,看他是否可以相助,可惜……”秦世卿面露哀意,“老先生三日前過世了。”
論丹青,宣州城内,唯這一人在秦世卿之上。
去其他地方找人的話,時間怕是來不及。但若是随便找個人湊合,怕是官家那邊無法交代。到時毀了貴妃娘娘的壽辰,災禍怕是要落在秦家頭上。
真是福禍相倚。
辦的好,秦家名聲大振。
辦不好,淪為笑柄都是輕的,一個不小心,那就是掉腦袋的大禍。
喬歡淡淡應了聲,思忖着要不要讓泠石去找個擅丹青的人來,好解了秦家的燃眉之急?但她又沒見過秦世卿的畫,不知水平如何,又按什麼标準去找比他畫的更好的?
卻不知她這副陷入沉思的模樣在秦世卿眼中完全是另一種解讀。
昨夜,初知他手抖的遺症時,喬歡的擔憂他真真切切看在眼中。可現在,他将他所憂慮之事和盤托出,她卻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安慰,沒有關心,就連多問一句都不曾有。
難道昨晚他對阿綿的寬容到底是傷了她的心,令她不快了?
但他本意并非如此……
心弦再次緊繃,秦世卿看着喬歡微蹙的眉心,有些話,還是說開了的好。
然而,肚子裡的草稿還沒打好,就聽對街傳來一聲興奮的“歡娘子”。
一個形似竹竿的男人微笑着朝喬歡走來,隻不過,這根竹竿被斜背在身側的藥箱壓歪了。
秦世卿不認得鄭希,鄭希卻認得秦世卿。他走過來,先對喬歡道了句“好巧”,又規規矩矩地朝秦世卿作了個揖,“家主面色不錯,看來是大好了。”
縱然心中疑惑喬歡為何會與這名男子如此相熟,秦世卿還是本着良好的教養,面上和善如春風,問道:“這位是……”
喬歡連忙介紹,“家主,他就是鄭大夫,雙環毒就是他診出來的。”
聞言,秦世卿立即作揖緻謝,想來鄭希也是頭次受人謝禮,手腳忙亂得不知如何是好,雙手下意識去托秦世卿擡起的雙臂,奈何抓得有些牢、位置有些靠裡,在喬歡看來,他和秦世卿像是抱在了一處,場面莫名有些滑稽,喬歡忍不住笑出了聲。
鄭希當場鬧了個大紅臉,秦世卿的神色也帶了幾分尴尬。
喬歡心思一動,對鄭希說了句“稍等”,拉了秦世卿的胳膊往前走幾步,而後壓低聲問:“家主,鄭大夫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既然這手抖的遺症,齊大夫和張大夫都治不了,要不讓他試試?”
因着這是私底下商量的話,為了避免讓鄭希聽見,喬歡靠得秦世卿很近,手指纖長,半握着他的小臂,也不知道她用的什麼梳頭水,似花香,又帶着些清甜,好聞的很,比他點過的任何一種香料都好聞。
二人的姿勢,在旁人看來,就好像是一個小娘子撲在了男人的懷中,而男人非但沒有拒絕,從那脈脈含情的眼睛裡,甚至還能品出幾絲欣喜與甜蜜,似乎對小娘子的這個舉動甚是滿意。
喬歡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秦世卿的耳後一片绯紅。
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面,秦世卿隻覺心跳得厲害,不知喬歡離得胸口那樣近,能不能聽到他這毫無秩序慌亂的心跳聲。
忽然,他想到鄭希還在,這幅姿勢怕是會引來誤解。他是男子,倒無所謂。但現在他還不能給喬歡一個明确的答複,絕不能拿她的閨譽當做一時貪歡的代價。
他忙道:“也好。”
下一刻,喬歡就跑去與鄭希細說他的病情了。
懷裡的溫香軟玉驟然離去,撲入懷中的熱風都是冷的。
*
一刻鐘後,問心醫館迎來了開張以來的第二位客人。
鄭希開了門,醫館與喬歡上次來時并沒有什麼大的變動。醫書還是成堆地摞在櫃台上,店門還是吱呀響,一切還是破破爛爛的模樣。
或許,最大的變動是這位掌櫃,不再埋頭故紙堆,孤魂野鬼似的終日藏在見不得光的屋内。喬歡回想了下,這兩次見面,她都是在街上碰見鄭希的。
鄭希的眼睛似乎也好了不少,陰翳散去,明亮了不少,他都能腰不彎眼不眯地插鎖眼了,顯得整個人也格外地精神起來。
秦世卿看着這隐匿在犄角旮旯裡的小破醫館,實在忍不住心頭疑惑,悄悄問喬歡:“你與鄭大夫……是如何認識的?”
“抓藥認識的。”喬歡坦然道。
鄭希接話道:“是啊,歡娘子上次來我這醫館配引蛇散,我們打那兒認識的。也就幾天前的事兒吧?現在想想,都覺得和歡娘子認識許多年了。不過話說回來,歡娘子當真為我打開了思路,家中驅蛇,引蛇的法子确實比驅蛇好,驅蛇是令蛇去往鄰家院子,倒有些像是禍水東引了,不如引蛇來抓根除個徹底。”
喬歡汗顔,她不過是胡謅了幾句,哪兒有這麼多大道理。
秦世卿倒是有些吃驚,“清瀾齋……有蛇嗎?待回去後,我讓靳忠帶人上下搜查一遍。”
喬歡慌忙擺手,“沒有沒有!那天是我看錯了,誤把枯枝當成蛇,鬧了個笑話!”
總不能說是她為了讓秦世琛吃苦頭才配的引蛇散吧!
不過這句話也不全是假,她确确實實在秦世琛面前鬧了個大笑話!
算是體會到什麼叫“撒一個謊就要用無數的慌來圓”的滋味了,以後她再也不撒謊了。
終于開了門,喬歡怕秦世卿再問,連忙将他推進了醫館。
穿過問診的房間來到後院,這裡擺了幾個木架,架上層層擺着大笸籮,裡面曬着各種不知名的藥材。
鄭希打開另一間房門,請喬歡他們進來,放好藥箱,邊洗手邊道:“歡娘子,其實,雙環毒還有另一種解法。藥材雖然也算不上便宜,但比雪蜂蜜便宜多了,也好找,是個醫館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