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後總會涼爽許多。
夜裡,十裡長街行人如織,漫步而行,不時有夜風送來歌女輕柔婉轉的江南小調,令人恍若置身江南水鄉,如癡如醉。
明朝酒樓,載歌載酒。一樓舞姬正跳着胡旋舞,輕紗披帛飛揚旋轉,舞畢,滿座喝彩。
陸庸斜靠着二樓的圍欄,仰頭灌了半壇酒,随手朝樓下扔了枚銀錠,“舞跳的不錯,賞。”
舞姬們朝他行禮緻謝。
陸庸雖是笑着,神情卻落寞。他轉身回了雅間,關上門,歎道:“還是宣州好啊,熱鬧。”
秦世卿按住陸庸手中的酒壇,“三壇酒已盡,莫要再飲了。”
“無妨。這酒清水似的,還醉不了他爺爺。”陸庸癡癡笑道,“就算真醉了,這不還有你嗎?”
秦世卿扶了扶額,“究竟出了何事?好不容易回一趟宣州,也不回府陪夫人孩子吃頓團圓飯,卻來這明朝樓買醉。”
午後回到秦家,喬歡就被先生周氏催去上課,陸庸本也是宣州人,府邸立在宣州,妻兒老小俱在此處,他卻說什麼也不肯回去。秦世卿拗不過他,便讓人收拾了間客房供他小憩。
陸庸悶頭睡了一下午,醒來後,話也不說,就拉着秦世卿來明朝樓喝酒,喝到現在,不管秦世卿如何問,也沒從他嘴裡撬出半個字來。
“能有什麼事?”陸庸曲臂支着頭,閑看長街燈火璀璨,“倒是你,動心了?”
秦世卿不言,飲了半盞茶,才道:“你明知我不能。”
“因為那狗屁的天命?”陸庸向來不信這個,“也就你信。當初在京都,那老道士還說我是陸家滅族的禍害呢!我這不也當上三品官光宗耀祖了?”
“甯可信其有。”秦世卿道,“我不能拿她冒險。”
“行行行,不冒險。”陸庸玩笑道,“等人家小娘子跑了,你可别來找我買醉。”想了想,又不死心道,“真不打算争取一把?你努把力,明年給我生個小侄女兒,咱們日後當親家!”
秦世卿撤了酒壇,斟了盞茶推過去,“親家?嫂夫人怕是瞧不上我們秦家的女兒。”
“嘁——說到這個,怪誰?”陸庸敲了敲桌子,“當初你要是肯下場,怎麼着不考個前三甲?你瞧咱們大哥,也是商賈出身,如今都是正五品員外郎了!”
秦世卿一笑了之,“志不在此,無需多勸。”
“你啊!”陸庸恨鐵不成鋼地歎了一聲,又道,“我說真的,假如,假如哈,你有了閨女,以你的性子,肯定舍不得嫁到别家受委屈。要是我能送你個上門女婿,你肯不肯結這門親?”
“什麼意思?”秦世卿聯想到陸庸白日裡那番“夫妻不能分離太久”的言論,忽然想明白了什麼,正色問,“你在俪城……”
本來也沒想瞞着,陸庸抹了把臉,坦白道:“她姓賀,我從南邪人手裡頭救的。南邪流匪殺了整村的人,她也被那群畜牲毀了清白,起了輕生的念頭。你說,難道我能見死不救?我瞧她無家可歸,就帶她回了俪城,後來就……唉!但你别多想,她是個好姑娘,是我吃醉了酒……強了她。”
南邪與西遲,與大魏毗鄰,百年來與大魏摩擦不斷。官家居于京都自然高枕無憂,卻是苦了邊關百姓。
家破人亡,清白盡毀,這女子也是艱難。
秦世卿問道:“多久了?”
“有兩個年頭了。”陸庸吐了口酒氣,“月前剛生了個兒子,名昌。”
竟是孩子都有了。
秦世卿忽然想到了秦世琛。
“那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陸庸抿着唇想了片刻,才道:“她不要名分。孩子就随她姓。她有些機敏在身上,這兩年幫我處理了不少事。我打算讓她扮男裝,以我帳下軍師的名義留在軍營。”
秦世卿擡眼看着他:“紙包不住火,嫂夫人遲早會知道。”
陸庸單手揉着太陽穴:“能拖一日是一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嫂嫂的脾性,她若是知道了賀氏母子的存在,怕不是要拎刀過去找我算賬。”
“但這對那個孩子不公平。”秦世卿垂下眼簾,盞中茶葉沉沉浮浮,“生父近在眼前卻不得相認,你有沒有想過,這對一個孩子來說,會造成多大的傷害。”
陸庸不以為然:“這算什麼?比這苦了的事情多了去了,這點傷害都受不住,以後也别在這世上立足了。”
秦世卿皺起眉頭,不言語。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在想你那不成器的二弟。你放心,我不是你那個糊塗蟲阿爺,有些事,我拎得清,斷不會把昌兒養成秦世琛那個别扭性子。”陸庸道,“左右事情已經這樣了,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後的事兒,誰說的準?不如憐取眼前人,快活一日是一日。”
憐取……眼前人?
秦世卿心頭微動。
雲散月升,天地鋪銀。
最初愁眉苦臉的人倒是自己把自己給勸開懷了,另一個來聽他傾訴的卻郁悶了。
陸庸在秦世卿身旁坐下,攬住他的肩,玩笑道:“别耷拉着個臉了,知道你舍不得閨女,哥哥我才舍不得叫兒子入贅呢!你想撿個便宜兒子?甭想!來,咱倆喝一杯。”
說罷,撈來一壇酒,斟了滿滿兩大碗。
“不喝。”秦世卿拒絕,白日裡鄭希那句“家主于子嗣上怕是艱難”又浮上心頭,頓時更添傷悲,“子嗣一事尚無蹤影,二哥少拿此事編排我。”
陸庸不解個中緣由,隻以為他受天命之說的影響,真打算一輩子不娶。剛想罵他“老古闆”,卻在餘光掃過長街時改口道,“三弟,你看那人是不是歡娘子?”
喬歡?
秦世卿看向長街,賣糖人的小攤前,一抹鵝黃的身影在周遭灰撲撲的衣衫裡格外顯眼。
糖人握在手,喬歡臉上挂着笑,雖然隔得有些遠,但秦世卿還是為那抹明媚所感染,唇角不自覺彎起。
吃個糖人就這麼高興。
真容易滿足。
隻是喬歡還沒來得及咬,斜裡突然冒出個男人,衣冠整齊,形容華貴,暗黑的袍角繡着朵朵金花。
他一把抓了喬歡的手腕,開口就道:“夫人,為夫知錯,莫要再賭氣,回家吧。”
糖人啪嗒掉落,摔在地上,碎了。
男人似乎是有意叫人聽見,說話毫不收聲,自然傳得到秦世卿耳中。
扶在桌邊的手指緊緊蜷起。
陸庸看得眉頭緊皺,“奇怪,歡娘子怎麼不掙開?”
因着男人喊的是“夫人”,所以圍觀的人雖多,卻都隻當是小兩口吵架鬧别扭,沒一個出手相助的。
喬歡像是震驚過了頭,忘了掙紮,任由男人攥着手腕,直到男人拖她走時才陡然醒過神來,咬牙道:“邺十二,這裡是大魏,你給我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