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鬼界慶典結束。汐樂回到天迦山,方才知道外面發生了這麼多事。
她想到光逸殿問問雁霄何意。一向以蒼生為己任,以彌蘭化疫戈的帝君,為何如今卻要置身事外?那兩種疫病絕非普通疫病,難道隻因是自然規律,而神不可為嗎?行至階下,正逢一神官從殿中出來,是接替景言的新武神方執,他還是個小神官時,曾受其指點,極為敬仰汐樂。
方執疾步上前,恭敬道:“汐樂将軍,您可是要向帝君問那雲槐之事?”
汐樂點頭應是。
方執道:“那您還是請回吧,不必趟這趟渾水。”
汐樂斂眉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方執左右望望,側首低聲道:“将軍您可是這天迦山唯一的女武神。孰是孰非,孰輕孰重,您最拎得清。難不成您還要和那些罪人同流合污嗎?”
汐樂自然知道他口中的罪人是誰,她冷笑一聲,道:“你說得對。若拯救蒼生便是同流合污,那這渾水我趟定了!”
方執一臉失望地道:“冥頑不靈!我看你是被那鬼怪迷了心智,竟全然不顧自己!若不是看在你過往提點過我的份上,你以為我會好心提醒你?”說罷,方執便甩袖憤然離去。
他聲音不小,引來了不少人在遠處圍觀,衆人眼中皆是嘲諷。
汐樂懶理那些目光,擡腳便要踏上仙階,但剛邁出一步便停下了。她望向長階之上的高大殿宇,回想往日,神官們有半點兒風吹草動,雁霄都一定會出面調停,如今卻穩坐高台,一點兒要出面的意思都沒有,結果不言而喻。那便索性不見!
汐樂離開天迦山後,叫上楓弋,直奔雲槐。即便二人早有準備,可親眼看到時,仍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到了。
血蛛疫和狂木疫以極快的速度在雲槐全境蔓延,因症狀可怖,百姓人人自危,無論感染與否,皆以帷帽示人,遠遠望去,恰似白日幽靈;若不小心與人相撞,嘶啞的尖叫聲立時響起,人們聞聲色變,慌亂逃竄,又似鬼現人間;城外焚燒屍體的火光與黑煙彌漫,人們悲傷有之,恐懼更甚,生怕下一個死去的就是自己。
當二人見到明祈等人時,他們個個神色疲憊,卻仍是打着十二萬分的精神,一刻也不曾懈怠。當他們見到二人時,眼中隻有短暫的歡喜,顧不上叙舊,隻是匆匆說了幾句,便又投入到救治中。
汐樂找到雲湘,她正埋首在成堆的醫書和藥材中,旁邊擺着一排正冒着熱氣的藥罐,整間屋子都被藥味熏透了。
雲湘聽到腳步聲,手中的筆頓了一下,并未擡頭,道:“汐樂你來了。”她在這屋裡已經三天沒有出去了,話也說的極少,話音剛落,她便咳了兩聲。
汐樂趕忙給她倒了杯水,道:“這段日子你們累壞了吧,我們竟然到現在才知道。”
雲湘擡頭看她,溫聲道:“可别這麼說。你們現在來也不晚,人多力量大,你們可是我們最堅實的後盾!”
汐樂看到桌案上一張張藥方,擔憂道:“這怪病不好治吧。”
雲湘苦笑一聲,道:“太快了......原本我已經找出治療的辦法,但感染的人越來越多,甚至蔓延到其他國家,瘟疫還在不斷地變化,救治的速度根本趕不上......”
“不僅如此,這兩種瘟疫還必須在清明前治愈,否則一旦槐絲子開始繁殖,疫情将更不可控。”
汐樂有一不解:“這兩種瘟疫的症狀都十分怪異,既非尋常瘟疫,可是中毒?”
雲湘搖頭道:“起初我也懷疑是中毒。彌祯研究的機關人被盜,我甚至以為是被什麼人下了巫蠱之術,可我們多番排查無果,直到其他國家也接連出現,始終沒有找到這瘟疫的來源。”
汐樂道:“現在我們來了,咱們一起解決。”
雲湘也不跟她客套,指着那一排藥罐,道:“那就請你幫我盯着那些藥吧。”
......
此後半月,虞緻研究出利用古琴弦音緩解患病者的情緒,以此來延緩病情發展的速度;母依率王城将士定期為百姓發放配制好的硫磺和艾草,用以煙熏房間的死角以滅卵;明祈根據狂木疫畏寒的特性,将忍冬藤汁混入冰片,低溫保存塗抹于患處,抑制毒素蔓延;遙岐和楓弋則定期為雲槐及周邊各國傳遞最新研制的藥方及相關物資。
風雪過後,冷沉多日的天終于放晴。西市當鋪家的啞姑,興奮地捧着一碗混着符灰的水挨家叩門。她手腳并用,十分賣力地向人們展示她碗中的水,說這水能把這瘟疫治好。
街坊四鄰面面相觑,笑道:“給咱們治病的可是天迦山上的神仙,這一碗不知哪來的符水還能治病?”
“就是就是!啞姑你别是得了瘋病,到我們跟前來耍瘋了。”
啞姑見衆人不願相信她,急得直跳腳,這一跳,臉上的面紗掉落,一人瞥見她的臉,驚呼一聲:“她的臉!!你們快看她的臉!!!”
衆人聞聲紛紛望向她,隻見她原本因狂木疫而結痂的臉,如今卻光滑平整,連一點疤痕都看不出來了。神仙給的藥膏都沒這麼管用!
衆人一擁而上,全是問啞姑這符水是哪來的。啞姑指了指西市盡頭的那條巷子,那裡來了一個從月氏國來的賣貨郎,符水就是從此人手中買的。
“朱砂點眉心——饅頭鎮魂呦——”
“三更保命,五更還魂,鬼王見了也繞道走呦——”
身披麻衣的賣貨郎靠着扁擔坐在地上,口中含着一根草棍,有一聲沒一聲地吆喝着。百姓們慕名而來,不多時,就把這條巷子排滿了。
賣貨郎吐了口中的草棍,站起身望了眼排起的長隊,眉毛上挑,道:“各位都是來買符水的?”
此話一出,衆人七嘴八舌地争搶着要買符水,賣貨郎笑了一聲,道:“各位稍安勿躁。這治病講究對症下藥,此兩種邪疫症狀不同且變化多端,不可一味地喝符水啊。”
衆人覺得他說得在理,都安靜了下來,為首那人道:“那你倒是說說,如何對症下藥啊?”
賣貨郎從箱子裡掏出了幾樣東西,每樣東西上都分别貼上了不同顔色的紙條,用以分辨血蛛疫與狂木疫。
賣貨郎一手拿銀針,一手拿朱砂,壓低了聲音,道:“這治療血蛛疫隻需每日刺破紅紋放出一杯血,夜間再用這朱砂浸浴,堅持七天,便可血清病除。”随後又拿出一個刮痧闆和一個人血饅頭,又道,“而這狂木疫治療的關鍵,就是用這刮闆刮除結痂,再吃了這點了人血的饅頭,便可恢複如初!”
一人疑惑道:“這是哪裡來的治法?我們憑什麼相信你?”
賣貨郎道:“唉,怪我來得太晚了。這法子在這人間五國早都傳遍了。這治法立竿見影,你們那個啞姑娘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别說是平頭百姓,就連那皇親國戚都用呢!神仙的藥救不了咱們普通人,咱們不得尋求更好的辦法嘛,這災年大家過得都不容易,我也是想盡綿薄之力,才冒死挑了這些貨來到雲槐啊。”說罷,賣貨郎不禁掩面拭淚。
衆人聽罷,不少人心裡都開始動搖。神仙的辦法雖有用,但進程緩慢,時刻都帶着隐患,啞姑的變化他們親眼所見,這法子保不準真能行。
一人道:“那這些都多少錢?”
賣貨郎道:“不貴不貴,一樣十兩銀子。”
“什麼?!一樣東西就要十兩銀子!你怎麼不去搶!”
賣貨郎道:“哎呦您可真是冤死我喽!您去外面打聽打聽,這些東西在别的國家,可是十兩金子起步。我才賣十兩銀子,這貴嗎?況且所有的東西隻需要用這一次,若是過些日子來了别人,賣的隻會比我更貴,到時你們再想要我這價錢,那可是打着燈籠也沒有了啊。”
在賣貨郎的循循善誘下,想要活下來的心情戰勝了一切,衆人紛紛掏出銀兩,不夠的就用自己身上的配飾湊,不一會兒,就把賣貨郎的東西買空了。
買過的人回去使用後,發現竟真有奇效,消息不胫而走,百姓們開始拒絕按照先前防疫的辦法,越來越多的人想要找賣貨郎買藥,可賣貨郎早不知去了何方。而那些沒有買到的人,便按照先前賣貨郎說的,自制神藥。一時間,百姓們像着了魔一般,即便是彌祯和虞緻親自來說,他們也聽不進去了。
楓弋将那從百姓處得來的符撕個粉碎,氣急道:“那些人怎麼回事?咱們天天給他們送不要錢的藥治病,他們卻甯願自割血肉,相信那歪門邪術?”
明祈輕歎了一聲,道:“災難面前,人心惶惶。他們也不過是為了活命罷了。”
彌祯卻道:“真是可笑啊,從前歡天喜地拜神仙救命的是他們,今日頭破血流奪朱砂的還是他們......我盡心救治,竟比不上那幾張鬼畫符?!”說着,彌祯一把将案上的藥杵砸碎,瞳孔收縮,渾身顫抖。
三人被彌祯的反應吓了一跳,遙岐一把上前拉住他,道:“彌祯,你先冷靜!你怎麼了?從邊境回來你就不對勁,到底發生什麼了?”
彌祯像是突然回過神來,怔然地看了一眼遙岐,甩開他的手,疲憊地癱坐在椅子上,道:“我隻是有些累了。你們都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三人見他不願多言,便隻得離開了。
七日後,王城各處皆傳來有百姓暴斃的消息。不僅如此,周邊各國也接連傳來有百姓因使用此物而暴斃的消息。一時間,民怨四起,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雲槐,指向了彌祯。
“雲槐人都是瘟種!你們就該把那些毒草毒蟲帶回墳裡爛透!”
“雲槐亡,瘟疫止!殺人國都該絕後!”
“你們雲槐造的孽憑什麼讓我的孩子來承受?讓彌祯滾下來償命!”
“斬彌祯頭祭天!屠雲槐城淨世!”
“鐵蜘蛛,木人咒,雲槐造的棺材釘;紅絲纏,綠皮爛,九代子孫死不斷!”
......
人間百姓死傷無數,焚燒屍體的黑煙将來之不易的晴天罩上了一層黑霧。雁霄大怒,将遙岐和明祈召回天迦山。恰逢此時,鬼界差人來報,急需楓弋回去主持大局。最後,隻有雲湘和母依還留在雲槐。
當楓弋與汐樂回到鬼界時,竟發現封印在焱刹場岩漿下的厲鬼開始躁動,青灰色的軀體層層疊疊湧出,想要掙脫鎖鍊的束縛,沒有五官的頭顱相互撕咬,斷肢在黏液拉扯中重新黏合。
焱刹場的其他的鬼怪仿佛受到某種召喚一般,一個個接連喪失心智,暴躁狂怒,他們相互啃食,發出“咔嚓”的脆響。被拉扯出來的腸肚、腦漿、眼球,混着血,與那些鬼魂死死地攪在一起。
渡和風奚正帶領衆鬼鎮壓,看這架勢,他們似乎想要離開鬼界,去往人間。
楓弋即刻将鬼界封鎖,以法力鎮壓,同時,楓弋覺察出他們體内蘊含着一股強大的力量,他有預感,這種力量絕不會隻在鬼界出現。
天迦山。光逸殿。
遙岐他們到時,整座大殿上,隻有雁霄一人。
遙岐、明祈欠身道:“帝君。”
雁霄背着身,沒有說話,沉默片刻後,才道:“你們可悔?”
二人怔了一下,道:“為何要悔?”
雁霄轉過身,擡手一揮,人間的景象便出現在三人面前。
原本隻在人身上才有的血蛛疫與狂木疫,如今已經發展到動物身上,人間大地,所有的動物都因感染了瘟疫而性情大變,它們攻擊人類,同類相殘,流下的血液更是令草木枯敗。這幅景象,說是人間煉獄也不為過了。
二人大驚道:“怎麼會這樣?!”
雁霄道:“我早就警告過你們,不要插手此事。彌祯早因你們飛升而心有不滿,如今他在人間大肆傳播瘟疫,萬靈哀鳴,
天迦山也要受他牽連了。”
明祈道:“不可能!彌祯絕不是這樣的人!”
遙岐道:“帝君,此事蹊跷,定有隐情,還望帝君明察!”
雁霄道:“多說無益。如今彌祯危害蒼生,我要親自将他斬殺,平息此劫。”
二人異口同聲道:“帝君不可!”
明祈道:“帝君,當下最要緊應是衆神協力化解疫情,殺一人平衆怒,絕非上策啊!”
遙岐道:“帝君,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定能查明真相!”
雁霄面色一沉,厲聲道:“你們等得起,蒼生等得起嗎?不若你們現在就回去親眼看看,若我所言非虛,彌祯,我定斬不饒!”
二人相顧無言,遙岐沉默片刻,看向雁霄,道:“若彌祯确存禍心,我會親自處置。”
明祈:“遙岐!你......”
雁霄道:“好。”
當二人再次回到雲槐,這裡早已亂作一團。百姓們死的死,逃的逃,如今這皇城中已沒有多少活人了,留下的要麼逃不掉,要麼不願走。
街角有一幼童,窩在老婦的懷裡大哭:“我......我們是要死了嗎?”
老婦将幼童緊緊抱在懷裡,輕柔地,一下下地安撫着,她的神情卻格外平靜,道:“是啊,我們都會死的。人死要立碑,但這就是我們的家,無名亦存。”老婦撿起兩塊木闆,又道,“來,我們把心願寫在這上面,就當是我們的墓碑吧。”
幼童不再哭泣,轉而仔細地想了想,咬破手指,在木闆上寫下“我想再吃一碗奶奶包的小馄饨”。老婦笑了笑,在木闆上寫下“我想再給我孫子包一次馄饨”。最後,兩個人依偎在一起,靜靜地等待死亡降臨。
這樣的木牌不止一個,明祈撿起一塊被折斷的木牌,木牌上沾了血漬和泥灰,内容也不全了,隻是依稀可見“......鹵味坊,開業大吉”。
明祈鼻頭一酸,一股酸澀難言的情緒湧上心頭,道:“如果帝君說的是真的,你真的會殺了彌祯嗎?”
遙岐攥緊了拳頭,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