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能說扶涯的脾氣比他們認識時好了不少,在聽完刃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陰陽怪氣後還能面色如常。
倒是景元聽不下去了,主動岔開了話題:“我以為你不會來羅浮的,怎麼這會兒下車了?”
顯然扶涯出現在這裡是出自她個人意願而非鏡流的邀請,甚至如果不是一開始鏡流對突然接近者的阻攔,扶涯多半會略過顯龍大雩殿,那麼她來到羅浮卻直奔鱗淵境深處這一行動就很耐人尋味了。
鱗淵境深處,除了建木還有什麼值得扶涯親自跑一趟的東西嗎?景元此言幾乎是擺在明面上的試探了。
然而扶涯這些年長進的不隻有脾氣,還有情商,她如今也能聽出來他人的言外之意,一邊再次偷偷感慨跟有心眼兒的人打交道太累了,一邊用調侃的語氣說道:“之前不是怕我出現會刺激幻胧嘛,現在仗都打完了,再不出門我就要長蘑菇了。”
這當然是謊話,不過無所謂,在場的除了丹恒誰都不知道她之前是失憶狀态,而丹恒又不會拆穿她。在不明情況的景元看來,她的理由具有一定的說服力。
趕在景元繼續追問前,扶涯連忙舉手提議道:“既然是做個了斷,又都是這麼大歲數的人了,總不能一點兒新意都沒有吧——我的意思是,再登頂一次建木如何?”
受星核影響,建木又往上竄了一截兒,想來此時的風景也與數百年前不同了。
看似無厘頭的提議讓在場的幾人皆是一愣,久遠到已經模糊的記憶在心底蕩起了一圈漣漪,就連丹恒都能感受到那一閃而過的歡悅與灑脫。
“神策将軍怎麼說?”
畢竟是在羅浮的地界上,誰說了算扶涯還是清楚的。她這會兒也不像以前那麼任性,于公于私都得走個流程取得羅浮話事人的同意才行。
景元依舊不動聲色,平靜卻十分具有信服力地說:“此番災禍起于建木,我與力量尚存的飲月君轉世一同前來探查,路遇不速之客出手牽制,波及建木也在所難免。”
他這話翻譯翻譯就是,一場災難剛剛落幕,羅浮還處在休整階段,神策将軍與前任龍尊加固建木封印,其間與被冤枉的星核獵手和隐藏幕後的謀劃者偶遇,雙方在建木下大打出手上蹿下跳似乎也很合理。
領到“不速之客”角色的鏡流和刃都是一臉不置可否,得到景元修飾一番的贊同後,兩人也隻是微微颔首,一言不發,然後一躍而上,隐隐有着互不相讓的火藥味。
“這是要比賽嗎?”景元失笑,看了眼丹恒和扶涯,“那我也不能落後啊。”
說時就立即動身,隻見人影閃動,瞬間就失去了蹤影。
丹恒有些不能理解事情怎麼會這樣發展,他在扶涯離開沒多久就被鏡流的一封信叫回了仙舟,跟着她強行回憶了丹楓的過去,最後來到鱗淵境與景元和刃彙合,這幾人張嘴就是一堆丹恒聽不太懂但足夠讓他自閉好一陣兒的話,眼看着鏡流和刃莫名其妙就要打上一架,卻被真正的不速之客打斷了進程。
雖然不知道扶涯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有一說一,她的到來确實讓丹恒松了口氣。
然而真相是扶涯的出現隻會把一切推向另一個更莫名其妙的局面。
“别猶豫了。”扶涯拽了拽丹恒的衣袖,略帶抱怨地說,“你難道要做最後一個登頂的人嗎?”
丹恒沉默了一下,問道:“為什麼是建木?”
他在扶涯的講述裡了解過他們關于建木的經曆,所以更加想不明白扶涯的用意,當然也有可能根本沒什麼用意,她就是一時腦熱看到什麼說什麼罷了。
“因為我還需要建木。”出乎意料的,扶涯很認真地回答了他的問題,答案也是意料之外的正經,“我不想瞞着你,丹恒,但這确實與現在的你無關,告訴你也隻是徒增煩惱。”
記憶的确能夠影響到一個人的性格,至少目前在丹恒看來,面前的這個扶涯成熟了不止一星半點兒。
懷揣着對同伴的信任,丹恒沒有追問下去,隻是默默地點頭說了聲“好”。
“那麼,出發吧!”扶涯眨了下眼睛,看上去依舊那麼俏皮又天真。
建木愈發高壯,一眼看不到盡頭。飄落的星火恍恍惚惚,像燒灼的靈魂般輕靈又沉重。作為窗邊亘古不變的風景,沒人會注意到建木之上将軍大人與三個罪犯正在攀爬,自然也不會注意到還有第五個人的身影在枝葉間穿梭。
數百年過去,他們還是願意陪扶涯胡鬧。
扶涯抵達第一側枝處時,景元已經早早地等在了那裡,他是聰明人,哪裡看不出扶涯有意轉移注意力的同時也是想要支開他們。
很多事确實不适合當衆交流,如此想着,景元轉過身來的第一句話卻是詢問扶涯近況如何。
他當然有很多想問的,可是面對多年不見的故友,景元在開口的那一刻就覺得很多東西其實都沒必要去刨根問底,問個究竟。
幾百年的時光足以改變一個人,眼前的扶涯在聽到景元這一句熟稔的寒暄後也隻是微微一怔,然後滴水不漏地概括了一下她的開拓之旅。
可是星穹列車才重新起航多久?在那之前的事情扶涯沒有提,景元也心照不宣地沒有追問下去。
“避免你再跟我玩心眼,我就直說了。”寒暄之後,扶涯直切正題,“幻胧的計劃我完全不知情,來到羅浮也是列車組大家一起做的決定,雖然我沒有下車但一直在關注,不會真的袖手旁觀。”
“我相信你。”
略帶安撫的話成功平複了扶涯心中激蕩的不安與焦躁,甚至讓她幻視數百年前相似的一幕。建木上的寒風吹得她很快醒神,連景元都沒有發現她那一瞬間的怔愣。
“……我很抱歉。”如此認真的神色很少出現在扶涯的臉上,看得景元有些陌生,他下意識地想要像遊刃有餘地應付其他人一樣對扶涯說着冠冕堂皇的話,卻在一刹那的猶豫之中明白其實自己根本沒辦法不在意。
對扶涯是這樣,對丹恒、對鏡流、對刃更是這樣。
并非他斤斤計較耿耿于懷,隻是再豁達的人都難免會遇到些許陰霾,更何況這些故人在他的生命裡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景元再怎麼八面玲珑也做不到沒心沒肺。
他忽然感到一絲荒謬,止不住地去思考為什麼最終來道歉的會是扶涯,那個自我到了極點又張揚得不可一世的扶涯。
于是比起聊勝于無的欣慰,景元心中的驚訝與感懷倒是一浪高過一浪,甚至于還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憤怒。
“其實這話不該我來說,但看情況那幾個也是不會開口的,隻能我來代勞了。”扶涯嘟嘟囔囔了好一陣兒才繼續口齒清晰感情真摯地說下去。
七百年的缺席時光是沒法避免的,饒是扶涯也很難說她還算熟悉如今的景元。可好歹是故友重逢,扶涯總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
什麼會是景元想聽的呢?
她贊揚神策将軍的洞若觀火運籌帷幄,體貼景元七百年來的兢兢業業案牍勞形,肯定對方的成長與改變,順便歉疚于自己一走了之後的杳無音訊。
景元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聽着扶涯絮絮叨叨的話語後染上了幾分感慨,淺笑着說道:“你真的變了很多。”
“但我還是扶涯。”扶涯下意識地接話,目光瞥見景元眼底的傷感,忽然福至心靈,“景元,我很高興能夠與你再見,我真的很開心。”
扶涯的話終于讓景元的笑容真心實意了幾分,他點點頭,調侃道:“我也很驚喜,尤其是在我的書案上看到壽瘟禍祖與帝弓司命的同人文時,果然是你寫的吧。”
“咳。”扶涯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别跟列車組的人說啊,不然我要挨罵了。——所以我寫的怎麼樣?”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單發給星和三月七的稿子會出現在景元的書案上,但是作為一名創作者,扶涯當然不會放過這種獲得評價的機會,更重要的是這可是超級會說話的景元!
景元無奈扶額,他倒是确信了扶涯說的她還是她這話,畢竟也隻有扶涯能在他面前坦然地問出這種問題了。
吐槽了一句“你問我合适嗎”後,景元還是盡量客觀地做出了評價:“抛開事實不談,你的作品選材大膽,角度清奇,内容新穎,看得出經過了一定的思考和分析,無論是戲劇沖突還是情節發展都是意料之外耐人尋味,給讀者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他說得很是真心,扶涯也聽得很是滿意,連連點頭,笑道:“看在你眼光不錯的份兒上,回頭再送你個驚喜。”
“你的驚喜都是驚吓才對吧。”
把景元玩笑一般的實話當作耳旁風,扶涯神秘一笑,朝着景元揮了揮手,就十分不講武德地先走一步,繼續向上攀躍。
“還是小孩子一樣。”
看着對方很快消失在枝葉間的身影,景元笑着搖了搖頭,伸了個懶腰,也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
現在的扶涯不比七百年前,攀爬建木對她來說還是有點吃力,但到底是她自己提出來的建議,再累也得咬牙往上爬。
不過在中途遇到刃是她沒有料到的。
現在的刃也不比當年的應星,好在扶涯對他人這種堪稱翻天覆地的變化接受良好,依舊和和氣氣地沖對方打了個招呼,順便問道:“你跟丹恒到底有什麼恩怨,之前那樣追殺他?”
飲月之亂這倆一個主犯一個從犯,苦主都沒這麼極端,怎麼他們自己先打起來了?
刃凝視着腳下望不到底的萬仞高空,感知到扶涯的到來後也沒有太多反應,對她的問題也是平靜地回複道:“我們都是罪人,死亡是一早就約定好的結局,我隻是在履行對他的承諾。”
扶涯聽完後更是滿頭問号:“誰?丹恒?你搞清楚,他隻是丹恒,不是丹楓,更不是飲月君!”
“哦?”刃挑了下眉,“力量與記憶都未完全喪失的轉世?甚至他的性格與習慣都少見改變,你怎敢說他不是丹楓,不是飲月?”
“不可理喻!”扶涯被這番反駁氣得直跺腳,指着刃破口大罵。
被罵的當事人十分淡定,還有心情另起新話題:“如果是你的話,能殺了我嗎?”
堕入魔陰身之後他的思緒一直很混亂,依稀記得扶涯的實力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就是不知道為什麼直覺上他不該這麼說。
“不!能!”扶涯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很果斷地搖了搖頭,頓了下後忽然洩了氣,有些郁悶地補充道,“至少現在的我不能。”
她這話不是推辭,刃的魔陰身一看就跟【豐饒】有着莫大的關系,扶涯不清楚刃一個普通人怎麼會有長生種的毛病,但可以确定的是如今的她沒有能力與星神所代表的規則相抗衡。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當初就不該花心思準備禮物,而是直接找浮黎來一個鏡流同款劍穗大批發的。扶涯在心裡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