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對于扶涯否定的答案,刃并沒有感覺到多失落,轉身就準備繼續向上攀登,卻被扶涯叫住了。
“等等。”扶涯喊道,“你跟鏡流又是怎麼回事?”
這麼多年沒打過照面,扶涯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是刃和鏡流看上去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樣,雖然扶涯不願意這麼想,但如果鏡流真的打心底憎恨當初的飲月之亂,那她該恨的不還有一個丹楓嗎?
看鏡流的樣子同樣沒把轉世的丹恒和丹楓當作兩個人,不然也不會把他叫下車來追憶往昔然後細數罪過了。
聽到扶涯的疑惑,刃停下腳步扭頭看向她,緩緩道:“我想死,而她恰好想殺了我。”
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不需要他再強調一遍,這答案說了等于沒說,扶涯敷衍地點了點頭,準備再去找鏡流問個清楚。
很難說這兩人誰瘋的更厲害一些,扶涯找到鏡流的時候她同樣是站在枝幹的邊緣,迎着凜冽高風,似乎一不留神就會堕入萬丈深淵。
“其實在你離開羅浮那年,我就察覺到自己已經撐不下去了。”鏡流沒有回頭,隻是輕輕地訴說着,“縱使有你送的劍穗在,可我仍然不敢賭那個萬一,便主動找上了十王司。而在幽囚獄裡,我看到了應星——本該受刑領死的應星。”
在鏡流看不見的背後,扶涯不禁瞪圓了眼睛。當初丹楓和應星雖然是一同被拘捕,卻并非是同樣的處理流程和結果,至少在扶涯離開前,聯盟還在為了飲月君的事情吵架,而應星卻是已經确定了行刑時間。
扶涯怕自己當天沒忍住去劫獄才特意提前動身,後來出了什麼意外耽誤了回程進度尚不可知,但她無疑是不清楚仙舟之上的一切後續的。
就連鏡流自己的說法中,她在幽囚獄看到應星時都頗為震驚,更别說扶涯了。
因為擔心堕入魔陰身給羅浮帶來打擊而把自己關進幽囚獄裡這件事,對扶涯來說倒還真是很好理解。而在幽囚獄裡與本該死亡的故友重逢,對那時的鏡流來說沒有驚喜,更多的是詫異與怒不可遏。
你為什麼還活着?在做出了那樣的選擇後,你怎麼還敢活着?!
鏡流無視了判官,質問着死氣沉沉但确實尤有生機的應星。
從未展露過如此頹廢姿态的故友擡頭看了她一眼,鏡流隻看得到一片麻木與蒼白。
我死不了。他說。鏡流,劍首大人,我死不了啊。
鏡流的所有情緒忽然在那一刻被抽幹了,她聽到了應星的求救,于是轉頭向判官詢問我能殺了他嗎?
判官也很為難,在把鏡流安置好後上報十王司。應星的存活也令十王司頭疼,如今劍首鏡流有意出手,那幹脆死馬當活馬醫,便傳話說讓鏡流試試。
鏡流失敗了,應星仍然活着。她殺了對方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眼睜睜看着對方呼吸停滞心跳全無,明明是必死的局面,卻在幾息之後血肉複生,最後失望地睜開眼睛。
那是【豐饒】的力量……多麼荒唐啊!真正命不該絕的逝者無法回歸,一心向死的罪囚卻背負着永生的詛咒。尤其後者幾乎可以說是是為了前者才落到如此境地,怎麼不算是一種命運弄人?
再一次對上昔日好友意氣不再隻剩灰敗的雙眸,鏡流差點沒握緊手中的劍柄。
我的劍,究竟是用來斬斷什麼的呢?
故鄉,家人,同袍,摯友,知交……她與這個世界的聯系寸寸崩裂,千年歲月兜兜轉轉,永遠逃不過的是【豐饒】之下的破碎。
我的劍,理應斬落群星,斬滅災厄。
所以鏡流越獄了,帶着應星一起。星海浩渺,應星總能求得一死,而自己也總能找到辦法來終結仿若無窮無止的痛苦與困頓。
當然那些思慮與決心都不消與扶涯多說,鏡流隻是簡單提了一下她入獄越獄,一筆帶過所謂的奇遇,如今帶着解決方案回來給【巡獵】與【豐饒】的鬥争畫上句号。
雖然鏡流不願意細說她的計劃,雖然扶涯依舊摸不着頭腦,但她還是選擇尊重舊友的選擇。
“七百年後的重聚,曾幾何時成了一種奢望。”說到最後,鏡流還是若有似無地歎了口氣,終于沒再表現得那麼苦大仇深六親不認,反而帶着幾分欣慰與感慨。
扶涯從上到下掃了她好幾眼,沒忍住問道:“所以你到底有沒有堕入魔陰身啊?”
看着扶涯臉上顯而易見的關心,鏡流沉吟了片刻,忽然輕輕笑了下:“你猜?”
難得顯露的惡趣味讓扶涯一梗,露出無語的表情來,支吾了半天最後隻是哼了一聲,将頭一甩就揚長而去。
明明是最後一個出發,不需要追憶往昔也沒必要處理私人恩怨的丹恒是最先抵達建木頂端的,其次就是景元和鏡流,不知是不是高處的風太大的緣故,五味雜陳的情緒不用宣之于口就被狂風卷走,散了個幹淨,他們仨倒也能共處一片空間相安無事。
刃爬上來的時候還有點形容狼狽,身經百戰的三人都能看出來他的傷口和血迹可不是攀爬能造成的,考慮到這位是個求死不得的性格,最有可能的就是爬到一半一時興起又跳下去了一次。
意料之中的沒死成。
扶涯提着兩壺酒頭頂着一隻巴掌大小花裡胡哨的飛鳥姗姗來遲,怎麼看怎麼奇怪。
“說來也巧,埋在建木的酒一耽擱就是七百年,七百年後還是我們幾個在這裡聚餐。”刻意忽略掉這七百年的時過境遷物非人非,扶涯上來就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酒,甚至還有閑心給不知道從哪兒蹦出來的飛鳥也斟了一小杯。
景元隻想問她究竟在什麼時候又繞回來整了埋酒這一出。
“诶,這算散夥飯嗎?”
扶涯笑了兩下,搖了搖手中的酒壺,拖長語調開始認真盤算起來。
“鏡流要去聯盟問罪,刃還得繼續跟着星核獵手幹活,景元将軍大忙人一個還沒退休,而我跟丹恒不日就要随星穹列車啟程去往下一站。”
天邊的風呼啦啦地吹着,吹得在場幾人都是長發飛舞,卻都一言不發,一邊啜飲一邊靜靜地聽着扶涯那一番看似輕快的告别詞。
遺世獨立的高風,如夢似幻的極光,将将萌發的嫩芽,扶搖直上的願望,【不朽】的歌謠……還有熾熱的靈魂。扶涯終于還是把那段回憶釀成了酒,隻消點滴就能帶着他們回到舊日的時光。
可惜過去畢竟是過去,再如何留念人們也得背負着回憶繼續向前走,任由熟悉的一切如同眼前的星子一般散落于時間的長河中,永遠閃爍,放不下,卻又聚不攏。
“你呢,你又要飛向何處呢?”
像是已經喝醉了一樣,扶涯逗弄着手邊的飛鳥,呢喃着問道。
活潑的小鳥隻是蹦跶了兩下,溫順地蹭了蹭她的手指,卻沒法回答她的問題。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扶涯向來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當所有人包括那隻飛鳥的酒盞在半空中相撞,晶瑩剔透的酒液像滾落的淚珠,又像璀璨的恒星,過往将來于刹那間暫停,此刻的彼此隻是最單純的你我,這一幕被星光月色見證,被嚣風流雲銘刻。
這已經是扶涯能給予他們的最圓滿的結束,最浪漫的告别,最盛大的落幕了。
以至于到真正分别的那一刻,扶涯依舊不喜歡說再見,可卻能真情實感地對每個人揮了揮手,祝福他們開心一點。
再開心一點吧,畢竟都祝福你們如願以償了。
“對了。”
等到最後要和景元分道揚镳時,扶涯忽然出聲叫住了他,并把那隻從雲端摘下來的飛鳥遞到了對方面前。
“怎麼,這回又要我幫忙照顧?”話是這麼說,景元還是伸出手将飛鳥接到了自己的肩甲上,“我怎麼覺得這隻鳥有點眼熟。”
很像他之前失蹤了的機巧鳥,那是扶涯将鹦鹉托付給他時一并塞給他的玩具。不過那隻機巧鳥确确實實隻是隻機巧鳥,就算做的再栩栩如生也不如這一隻生動活潑。
丹恒剛剛蛻生那幾年裡幽囚獄曾被人闖入過,來者上蹿下跳鬧出了不少事就是沒人抓得住,最後還是層層上報通知到了景元這裡,作為将軍的景元自然也義不容辭地趕往幽囚獄查看情況。
等景元處理完幽囚獄的事情再回到神策府時,博物架上作為擺件的機巧鳥不翼而飛,而他的桌案上卻多了一副精美銳利的铠甲。
所以景元一直都知道扶涯曾經回來過。
而面對景元的自言自語,心虛的扶涯目光躲閃顧左右而言他,“總之,還是拜托你了。”
照顧一隻鳥對景元來說不是問題,隻是他還是免不了問上一句:“這回也不打算給她起個名字?”
鹦鹉到死都還叫“鹦鹉”,景元想起這事時目光難免黯淡了下來。
扶涯被問的一愣,在原地默不作聲猶豫了很久。景元以為她是在想名字,便耐心地等了下去。
半晌,扶涯笑了,卻又不是完全輕松的笑意,更像是釋然中帶着一點決絕。
“她一直都有名字的。”
沖着景元眨了眨眼,扶涯将一根手指豎在了自己的唇邊,“她叫‘白珩’。”
說罷也不管景元有沒有聽清楚,腳底抹油拉着一旁當背景闆的丹恒飛快地逃離了景元的視線,留着被驚天消息轟炸的将軍大人在原地懷疑人生。
“……白珩?”
算無遺漏的神策将軍終于還是沒能算到這等意外,恍惚間喊了一聲。
飛鳥輕快地“啾”了一聲,仿佛在回應景元的呼喚。
再開心一點吧,畢竟重逢是真真正正的重逢,沒有人被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