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氏垂眸,打量她的眼神冷而陰沉。
過一會,她才問:“為何救你?”
榮齡迎着她的目光,不敢躲閃半分。
聽見這句問話後,她空懸的心落下一分——獨孤氏到底心軟,沒不由分說地将她綁了沉河。
她取出紮伊爾給的金豆子,抽泣道:“方才,紮伊爾老爺塞了我一袋金豆子。我一時傻了,怕在推阻之間叫人看見,反以為我與他有私。”
“我本想在投籌會結束再還他。可誰知,誰知…”許是哭的,又許是吓的,榮齡打着哭嗝,呼吸急促,“他逼我說其餘老爺們的底價,可我哪敢?我隻想在镔鐵局長久地做下去…”
“我想來想去,隻能求大人救命!”說罷,榮齡又磕一個響頭。
這時,面目黝黑的北直隸巡按禦史馮寶輕“哼”一聲。
“本官早看出來,論鑽營,任誰都比不上這群胡商。待做正事,便推三阻四,這也不行,那也不是。”
馮寶的話說得不客氣,半分不顧獨孤氏也是胡人。
她卻端肅垂聆,面上無一絲不滿。
榮齡心中轉過一道——果然,馮寶知曉王序川的身份。
她敢貿然闖入北屋,一則相信自個做戲的功夫,月餘的唱念做打,驚蟄“怯懦怕事、笨拙老實”的形象已深入人心,她今日的言行雖不合規矩,卻與一貫的為人相符,獨孤氏不至于疑她身份;二則她雖不曾聯絡馮寶,可她的一通言辭能幫上王序川,為他排除最有競争力的對手,馮寶定會出言相助。
馮寶手中的籌不是最多,可他在六人中官職最高,他的排斥自比榮齡的一通哭訴有效。
方家與羅家家主率先附和,“馮禦史所言甚是。”
保州府知府趙瑄則無可無不可,他颔首道:“獨孤大人,便由你歸還這份賄資吧。”
獨孤氏應下。
隻保州商會的徐會長欲言又止。可他仔細看過衆人的神情後,最終選擇閉嘴。
此間落幕,榮齡收拾好自個,取回商人們鎖在杉木箱中的第二次報價。
因不知方才的一番洶湧,紮伊爾看着榮齡,隻等她暗示前頭幾人的價格。
□□齡垂下眼,半分不看他,反道:“老爺請快寫,大人們都等着。”
聞言,紮伊爾立時漲紅臉,他的兩眼如吐信的毒蛇,死死盯着榮齡。
二人狀如對峙,引起其餘人的側目。随着議論聲愈大,紮伊爾撐不住,終于狠狠運筆胡亂寫個數,丢入杉木箱中。
榮齡行一禮,退了出去。
可紮伊爾不知,榮齡也不知,王序川更不知,今日的好戲才演了一個開場。
又過半個時辰,莫閃居前院張榜,紅色的錦面寫了中籌的三家镔鐵商:祝海月、泉州文氏,以及王序川。
乍一見榜,不論衆商人,還是镔鐵局中的看客俱是嘩然。
有人道:“不愧是趙氏,祝海月啥事沒幹,穩穩拿下六成的單子。”
有人道:“文氏?他們常年吃海飯,竟還做镔鐵生意?”
可與議論王序川的相比,以上言論純屬涓流入海,一瞬就淹沒無影。
“二桃殺三士”憑空多出“一桃”,成了“三桃”。而那多出的“一桃”由王序川收入囊中——他中籌的單子約一成,專為镔鐵局供應雜礦。
即便榮齡隻待了月餘,她也看出多出的“一桃”有多不合理。
镔鐵刀的冶煉以镔鐵礦石為主,為調勻韌性與硬度,常雜以生熟鐵、銅、錫、金等。但因需要的雜礦數量不多,以往多由中籌的镔鐵商随單贈送。
可今日,镔鐵局專為王序川開出一單雜礦,到底是王員外的風姿過于蠱人,還是獨孤氏為相好昏了頭,不顧半點臉面?
祝海月轉了轉夾雜幾縷鴿血紅沁的白玉扳指,“王老弟,沒想到啊…”他一停,再笑道,“恭喜了。”
倒是文氏,十分和善地與王序川颔首,簡短道:“恭喜。”
除開同為獲利者、态度較為平和的二人,其餘人俱言辭激烈、不堪入耳。
“也是沒想到,自古隻聽過女子出來賣的,如今的男兒漢也能憑借一張臉,賣出此等高價?”
“姓王的看着文弱,他到底修了什麼秘術,竟能伺候得老寡婦忘了北?”
“别說,我也想知道!别看我現在老了,十年前也是叫十裡八鄉的小娘子們惦記的俊後生!可惜了!”
一句句毫不掩飾的诋毀砸在王序川臉上,也砸在镔鐵局衆人的臉上。
匠人們本有附和,不疼不癢地說兩句“大人待王員外真好!”“不怪大人,換作我,我也要昏頭的。王老爺這樣俊,我恨不能把他藏到金屋子裡,再不讓人看見!”。
可商人們愈加放肆,說的話不幹不淨,匠人們收起笑,眼神冷下來。
身為商人,卻敢妄議官居六品的獨孤氏,他們倚仗的是獨孤氏特殊的身份——
獨孤氏是女子,還是胡人女子,更是死了丈夫、卻不守節的胡人女子。
他們的凝視并不來自商人對官員,而是男子對于女子。
可他們不知,這凝視不隻針對獨孤氏,也投射在镔鐵局衆人身上。
很快,莫閃居的前院靜下來。申時末,北地天色已昏,老鸹的苦号雜在商人們的哄笑中,凄厲又不詳。
有人覺出不對,拉了拉出言最為放肆的紮伊爾。
“呸!哪來的秃驢滿嘴噴糞!”春芳作為“獨孤氏第一吹”,率先發難。紮伊爾身着孔雀翎袍子,頸上戴三疊紅珊瑚珠,可再名貴的裝飾也掩不住他稀疏的頭頂。
春芳蛇打七寸,正說中他的痛處。
“臭娘們,竟敢罵我!”紮伊爾袖子一捋,怒極攻心地要來打春芳。
正是一片混亂中,一隻遒勁的手擋住紮伊爾掄圓的胳膊。那人勁道深,都沒見他用力,紮伊爾已痛呼出聲。
是冶火局管事巴圖林,他的身後站着此番争論的中心,獨孤氏。
“今夜宴未開,酒也未滿,紮伊爾已昏頭了嗎?”獨孤氏一面看着他,平靜問道,一面伸出手,把春芳撥到身後。
有了上官的回護,春芳更膽大。隻見她雙手叉腰,一副誓與紮伊爾對罵到底的架勢。
紮伊爾瞥了一眼面色發冷的馮寶與趙瑄,他恨恨地咬牙,不敢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