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寶與趙瑄并不在意獨孤氏。但她的身份再卑微,那也是大梁的官員,絕非來自蕞爾小國的紮伊爾可置喙。
八面玲珑的金水局管事賀方打破院中冷凝的氣氛。
“諸位大人、老爺,咱們已叫來惠安樓的席面,天寒地凍的,飲幾杯燙得正好的劉伶醉豈不美?”他躬身一拜,滿面的笑。
商人們忙撿了台階,恭敬地應和。
一番混亂中,榮齡定定看向前頭的一人。
那人不高不低、不胖不瘦,面容也是不美不醜,最叫人記不住的一種。
可偏是他,在群狼環伺的投籌會拿下三成的訂單,又是他,因倒黴的王序川做了靶子,得以在鬧劇中隐去身影,躲開漫天的質疑與讨伐。
這是巧合,還是早有預謀?
幾息後,榮齡撞上落在文氏身上的另一道目光。是王序川。
二人視線交彙,一樣的冷幽、若有所思。
“别愣着,驚蟄!”秀兒喚她,“你得伺候茶酒,快跟上。”
榮齡掩好心神,跟着秀兒快步走向布席的廂房。
席開四桌,一桌在莫閃居的北屋,三桌在南屋。
祝海月、文氏、王序川作為代表,前往正房敬酒。
剩餘的商人又陪跑一年,正苦悶得緊,他們也不等三人歸來,就嚷嚷着要酒。
榮齡守着風爐燙酒,忙得一腦袋的汗。忙亂中,她也沒注意紮伊爾的離席。
觥籌交錯間,酒已過三巡。房中酒液蒸騰,氣氛正好。
卻在這時,南屋門被猛地推開。
一瞬間,北風混雜夜雪,打着旋湧入。冷風一吹,酒酣耳熱的衆人猛打哆嗦。
有人站在門口,一身藍綠的錦袍如落敗的孔雀垂下尾羽,不甘卻仍耀目、嚣張。
榮齡正為萬州商會的羅會長添酒,站得靠裡。
等她認出門口的究竟是誰時,紮伊爾已帶一身的寒氣、怒氣,快步走向榮齡。
他看着眼前面色枯黃、氣質瑟縮的女子,心中憤恨至極。
自獨孤氏歸還他“不慎遺失”的一袋金豆子,保州商會徐會長話中有話的“你托誰不好,竟瞧上個膽小如鼠的寡婦”中,紮伊爾終于明白自己敗在何處。
竟是她?一個他不曾放在眼裡,如蝼蟻般弱小的女子?
紮伊爾不甘心!
榮齡看他氣息咻咻,喘如瘋牛,便猜到他已知曉自己的作為。
她一面盯着紮伊爾的舉動,一面暗自戒備。
萬州商會的羅會長已喝得半醉,叫風一吹,他的腦袋又疼又暈。
“紮伊爾,你又發什麼瘋?”他不滿地嚷道,“再要得罪幾位大人,你以為你能平安回西喀拉汗王國?”
這話提醒了盛怒之下的紮伊爾。
一瞬後,紮伊爾一揚手,沉甸甸的錦袋猛地撞上榮齡的腦門。她痛呼一聲,再捂着腦門看地上——是紮伊爾賄賂她,又叫獨孤氏還回的那袋金豆子。
“我倒不知何時丢了這錦袋,多虧驚蟄娘子替我尋回。汗王苗裔最講信義,你既于我有恩,我要重重謝你。”紮伊爾取過兩名蒙商鬥酒的大碗,倒滿一海劉伶醉,他冷冷道,“驚蟄娘子,請吧。”
榮齡在心中一歎,這哪是報恩,分明是尋仇!
可她此時的身份低微,紮伊爾又胡說得有理有據,哪有人為她擋酒?
果然,席間隻剩起哄。“小娘子快與紮伊爾喝一個!你若哄他高興了,他怕是要送你整袋的金豆子。”
更有幾隻老狐狸看出其間龃龉,可他們無利不起早,更不會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得罪财力雄厚的紮伊爾。
榮齡暗自盤算,以她的酒量,喝個十碗八碗倒是無事。若再多,也要吃力。她倒不怕醉後的醜态,可她如今妝有僞飾,若有人趁機認出她的身份,那才不妙。
她在心中轉過百道,最終端起酒碗。
她揚起脖頸,一面狀似艱難地吞下酒液,一面趁機灑出小半碗。
待碗空,紮伊爾又提壺滿上。“喝!”他再冷冷道。
如是幾番,喝得再多的酒蒙子也覺出不對。
南屋笙酒暫歇,落針可聞。
再喝過幾碗,榮齡裝作不勝酒力,失手打碎了碗。翠色的瓷片四散,有幾片崩到剛邁入南屋的三人腳下。
榮齡扶着牆,快站不住。“紮伊爾老爺,不能喝了,”她求道,“求求你放過我,我不敢了。”
紮伊爾卻輕蔑一笑,他怎會敗在此等卑賤的婦人手上?看啊,她現在也在求自己!紮伊爾才沒有失敗!
他往前一步,掐住榮齡的下颌,往她嘴裡灌酒,“我可聽說,宋時的武松過崗,連喝了十八海碗過崗酒。驚蟄娘子若肯效仿他,我就放過你。”
酒液漫灌,榮齡極力掙紮。
也不知怎的,紮伊爾突覺手筋一木,他回神之際,榮齡已掙脫鉗制,喘着氣跌坐在地。
盡管不明緣由,紮伊爾卻将之一股腦地歸為來自榮齡的反抗與挑釁。
他的怒火燒得更盛,轉頭把旁人滿盞的酒潑到榮齡面上。
“給臉不要臉!”他咒罵道,又揚起手,欲将空碗摔在榮齡身上。
就在這時,一襲碧色錦袍閃過。
下一瞬,空碗摔在王序川的身上,發出沉重的悶響。
榮齡擡起頭,在劉伶醉燒出的悶熱與北地幹冷的夜寒中,撞入一雙滿載江南水意的眼。
怔忪間,她隻覺那雙眼,陌生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