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序川的眼中神情幾變,可此時絕非交談的良機,因而他隻擡起素白的手,似撣去面上沾到的酒液。
隻是他的手,在左側的眉梢一停。
榮齡心中警鈴大作,忙用袖子掩面,一副受辱不肯見人的模樣。
不等紮伊爾出言,王序川率先發難,他轉身擡高音量質問:“你今日還沒鬧夠嗎?有膽量沖着我來,何必指桑罵槐,為難一個下人?”
“呸!”紮伊爾沖他一啐,唾沫星子直噴到他面上,“姓王的,你自個鑽了老寡婦的被窩得了恩寵,怎麼?還要替她做镔鐵局的主?”
他一面說着,一面又動起手來。
榮齡被王序川擋在身後,紮伊爾鬥大的拳頭不停落在他身上。
可惜不論是身為镔鐵商人的王序川,還是樞密院的王檢祥,他當真半分功夫不會。
紮伊爾人高馬大,即便是亂拳,也夠他吃一壺。
榮齡在袖間看他并不寬厚的背影,心中一愣。
自南漳王去後,她以女子身掌南漳三衛,縱有父王舊部相助,可其間的難關,絕非三言兩語能說盡。
八年,她再不是躲在父王身後的小女兒,而是要沖在所有人之前,護衛二十萬将士的南漳郡主。
她眨了眨眼,又垂下頭。
一時間,廂房中的商人們勸架的勸架,拉人的拉人。
終于,王序川高于尋常音量的質問傳入北屋,引來滿臉怒色的馮寶。
随他而來的還有一隊程子衣府兵,他們架起紮伊爾,不叫他再動手。
“又是你!當真是蠻夷,竟在此動手!”馮寶不耐煩地一指紮伊爾,怒道,“你不必再來保州,獨孤大人——”他喚道。
獨孤氏上前一拜。
“往後的投籌會,莫叫他參與了。”馮寶揮手,府兵架着仍在叫罵的紮伊爾退下。
趁人不注意,馮寶看了王序川一眼,王序川幾不可見地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倒是獨孤氏,幾息間理清此間亂局,她向王序川一拜,“王員外,多謝你回護驚蟄。”又走過幾步,詢問榮齡道,“驚蟄,可有受傷。”
榮齡放下袖子,卻也不敢擡頭,“大人,我無事…”她的話音中帶着後怕的哭顫,“隻是大人,我今日想回嬸子家,求你準允。”
獨孤氏歎一聲,隻以為她受了委屈,想回到家人身邊,沒多想便允了。
榮齡離開時已月上中天。
她自角門出,拐了兩道走上通往内城的直道。路過正門時,獨孤氏正送别馮寶與趙瑄。
待馮寶離去,趙瑄坐上自個的轎子,卻既不起轎,也無吩咐。
他不走,獨孤氏自不能回。她孤零地站在四起的夜風與飛雪中,很快就被凍得發顫。
好一會,沉重的棉簾後傳來趙瑄的敲打,“镔鐵局的單子本就因東宮作梗,由一拆了二,你倒好,為個毛頭小子又添一道。隻是你丢臉事小,二殿下呢?要害他與你一樣沒臉嗎?”說的正是獨孤氏據理力争,硬要給王序川一成單子,緻使引出今晚非議之事。
獨孤氏恭聲應下。
“罷了,二殿下不日要來,屆時你自個與他說。天要下雨,寡婦要嫁人,我也管不了你咯。”
再過一會,趙瑄說了句“走吧”。四擡大轎拔地而起,穩穩地往内城而去。
榮齡躲在石獅之後,看獨孤氏仰頭望月。
不論何時,月光總是涼的,它籠在獨孤氏的面上、身上,為她鍍上一層孤寂又哀傷的影。
那一刻,榮齡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獨孤氏不快樂。
待回到位于上陽坊的小院,榮齡終于卸下一口氣。
萬文秀匆匆迎她,“郡主,可是出事了?”榮齡日常宿在镔鐵局,若無急事,她不會冒險回來。
迎入房中後,萬文秀更吃驚地發現,榮齡面上的僞飾卸了大半,眉梢的胭脂痣露在昏黃的燈下,紅得耀目。
“僞飾遇酒方溶…”加之榮齡的衣上有酒漬…萬文秀一拍桌幾,怒道,“是誰沖郡主潑酒?我去砍了他一雙手!”
萬文秀人如其名,雖常年陪伴榮齡在軍營,卻一貫靜柔如閨秀。
她極少氣成這樣。
這一日大起大落,榮齡也覺得累了,她簡單說過幾句,便耍賴道:“不想說了,文秀,我要沐浴,替我備一桶熱水。”
萬文秀不放過她,仍道:“郡主還是要當心些。五蓮峰的事,當真不是郡主的過錯…”
榮齡不叫她說完,再次嚷嚷,“文秀,要洗澡!”
萬文秀沒法子,隻好瞪她一眼,去夥房備水。
榮齡明白萬文秀的不解。
若隻為五蓮峰之戰,她大可去信大都,逼着兵部給個說法。可這事背後隐着幽靈一般的花間司,又牽扯到八年前南漳王的戰死…
事涉父王,她不敢輕信任何人,因而哪怕危機四伏,她也親自來了保州。
萬文秀不如她的兄長老辣,榮齡沒讓她知曉花間司一事。
待整個人沒入浴桶,榮齡舒服地長歎。
她仰起頭,任萬文秀卸下殘餘的僞飾。
“有日子沒見日光,郡主又白淨了。”萬文秀收起沾了酒液的棉布,打趣道。
榮齡戳了戳頰邊的小靥,“我也沒法子,”她苦惱一歎,“一捂就白。可煩了!”
她的膚色承自曾經的南漳王妃、如今的披香殿娘娘,是玉一般的潤白。即便日曬雨淋一時黑了,捂上幾日又是白璧無瑕。
榮齡常為此苦惱,一則她不欲留下與披香殿有關的任何印記,二則過白的膚色總不威嚴,她是将領,而非日日看花賞茶的貴女。
“郡主當真…”萬文秀故意抹了榮齡一臉的香膏,“身在福中不知福!”
榮齡叫香膏糊得睜不開眼,“文秀,我不要香膏,”她擡起兩手想要抹臉,卻被萬文秀一把摁住。
“僞飾傷皮膚,郡主難得回來,還不借機養養?”萬文秀捏着她兩支胳膊,直到半柱香後才放過她。
就在榮齡迫不及待地洗去臉上的香膏時,院外有人叩門。
二人停下嬉鬧。
榮齡颔首,萬文秀這才去了院中。
過一會,她回來禀道:“郡主,是王序川。”
榮齡轉身,她早已換好衣裳,面上、手上也已重新塗上僞飾。
王序川夤夜前來,她不意外。今日幾番起落,他二人亟需坐下好好商議。
榮齡拿過入浴時取出的玉把件。收回懷中前,她莫名想起王序川曾說的“這把件本就由我選出,再着人送往南漳”。
她垂頭看了眼。
“郡主?”萬文秀不明所以,開口問道。
榮齡搖了搖頭,沒說話。她簮起半幹的發,走出門去。
萬文秀賃的院子不大,淨房與卧房聯袂,設在西廂。待客之處在坐北朝南的正屋,對門處設兩把太師椅,西側以一架繡《西廂記》圖樣的屏風相隔,裡頭置一方羅漢塌,擺兩個半人高的梅瓶。
然而,榮齡入門時,王序川沒有坐在任何地方。
他背門而立,碧色的錦袍落有推搡造成的褶皺,可這不損他的風骨,反而讓他更像霜雪下不屈的松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