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不知獨孤氏意欲何為,可他直覺,這事,他摻和不起。
于是,賀方決心避一避。
若獨孤氏事成,他頂多沒有功勞,若事敗…他便救了自個一命。
賀方一面想,一面加快腳步往花樓而去。
似為印證賀方的不安,他走後不久,煙袋巷與陽水街的交口處閃過重重人影,下一瞬,紛亂的腳步響徹巷中。
紅皮燈籠再次亮起。
可這一次,它尚未照明來人,挑燈的老桃木便沒來由地“咔嚓”一響,折了兩半。
燈籠滾落,燒穿竹骨與血紅的燈籠皮。
借着這一簇不大不小的邪火,攔路的镔鐵局小吏終于認出領頭的婦人。
“嫂…嫂子?”
婦人手執一柄寒光閃閃的狼牙棒,冷聲道:“不想死就讓開。”
小吏們謹記獨孤大人“不可叫任何人靠近”的吩咐,他們雖怕得很,卻仍未讓出路,“嫂子有何事?前頭獨孤大人有要事…”
可他沒說完,婦人身旁黑影一閃,匠人隻覺腹下一股大力傳來,再回神之際,他已重重跌落在地。
如他一般的匠人零落哀号,婦人卻已領着或持棍棒,或執刀槍的一行人往“不可叫任何人靠近”的方家碼頭行去。
春汛未至,大清河水位不高。
一截長長的跳闆一頭連着方家碼頭,一頭搭在高大的福船船腹。
春芳回過頭,遠望她生于斯、長于斯的保州城。
盡管一切都籠在黑暗中,她仍能清楚地認出,城東最高處是城隍廟中的戲台,每逢初一月半,梆子聲滴溜圓轉,直傳出三裡之外。尚有一分光亮的是陽水街,那裡有酒菜最貴的惠安樓、滋味最好的餅店,還有琳琅迷人眼的首飾店、繡衣鋪子…可陽水街是保州的臉面,卻不是她這樣的人該去的。
視線再往西,“大梁第一利刃”镔鐵局如沉睡的巨獅暫卧在大清河之畔。這裡是她,是阿夏,是杏花嬸子,還有驚蟄,是無數在卑賤中不甘死去,在絕望中不止哀号的女人最後的喘息之處。
可今日,她将要告别它,或許是永久地告别它。
巴圖林雖說過,他們總會回來。可春芳知道,即便日後再回來,那時的春芳再不是如今的她,那時的镔鐵局也早已更換主人,淡去熟悉的印記。
那時的相見不是重逢,而是最後的告别。
因而,春芳想再多看它一眼。
“獨孤大人已上船了,咱們也該走了。”巴圖林勸道。
春芳低低應一聲,在巴圖林的攙扶下走上跳闆。
很多年以後,當院中的梨花白了又落、落了又開,當春芳一頭烏黑的發變得花白,當她顫巍巍地捧出家中存了好久的芝麻糖分給偶然走錯來到她的小院的幼兒時,春芳想,那或許是她最接近幸福的一刻。
可也隻是接近,她從沒有實在地擁有過。
“專勾人漢子,遭千人罵、萬人騎的臭biao子,還敢往哪裡跑?”高亢的唳罵如暗夜的一聲巨雷,忽地響徹忙而不亂的方家碼頭。
随之而來的是半官半民的一隊人。
不知誰燃起火炬,幽微的火光照亮當中的一位婦人時,春芳的雙腿如遇水的紙棍,一下便溶了、軟了。
“完了,都完了。”她喃喃道。
巴圖林如一尊鐵塔擋在春芳身前。可他再神勇,也抵不住江秋棠如憤怒的母獅一般又撲又打——她自小長在镖局,一身功夫叫身為總镖頭的父親練得精粹。
若用上全力,巴圖林并不怕她。
但江秋棠雙眼發紅,豆大的淚伴着拳頭一齊落在他身上。巴圖林架着她的手不覺就短了力氣。
江秋棠狠狠一擦眼淚,她愈戰愈勇,沿着碼頭與福船之間的跳闆,将這對狗男女推搡到了甲闆。
依照原先的安排,獨孤氏由秀兒陪着先上了福船。碼頭剩餘的裝卸由巴圖林收尾。
可如今巴圖林自身難保,碼頭上的其餘人群龍無首,江秋棠身後的镖師與程子衣府兵沒費多少功夫,便緊随她上了甲闆。
福船之上自不如碼頭散漫,江秋棠一行很快叫人團團圍住。
人群之中,她挺直脊背。
“巴圖林,當年我父親行镖救了重傷的你。我江家早言明,不是挾恩圖報之輩,你愛回哪回哪去。是你自個說看上了我,要入贅我家。”随着她說話,其餘人聲漸止,唯餘浩浩江水偶有微鳴,“我信了你。”
她猩紅的眼中又有淚落下,“嫁給你後,我既要行镖,又要做好你的夫人,做好孩子們的母親,我沒喊過一個累字…可你這樣對我?”
巴圖林沉默着,不敢直視。
但這沉默在江秋棠眼中卻是抵抗,是挑釁,“巴圖林!”她架起手中的狼牙棒,直向他面門掠去:“你要帶着她去哪裡?你若還剩一分骨氣、一點臉面,怎能動家中的一分銀錢?”
此言一出,圍觀的不論是江秋棠這頭的镖師,還是巴圖林那頭的文氏之人俱嘩然。
喁喁私語在人群間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