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榮齡踢起頭帆往前縱去。
一時間,帆在下,人在上。
半空如生起一片雪白的浪,密密罩在私兵頭頂。
那船帆由浸油的厚麻布所制,絕難叫長柄魚叉刺破。
趁此機會,榮齡終于躍至主桅。
主桅較頭桅粗壯許多,聯接的絞缭車也更堅固、複雜。
榮齡一劍隻劈毀小半,她不得不再次感歎,今日隻帶一柄軟劍當真失策。
可正當她欲出手繳一把獨孤氏偷運出的镔鐵刀以摧毀缭絞車時,一條烏黑的鞭影隐在夜色中急速而來。
榮齡發現它時,鞭頭栓的赤金綴已至自個腕間。那赤金綴呈錐形,金光一閃,四片錐片展開,露出其中如蛇牙一般的金針。
她腕子急墜,拼着以手掌内側的一片擦傷險而又險地避開沉猛一擊。
榮齡在心中暗罵,又是魚叉,又是長鞭,獨孤氏隻會以長攻短這一招?
可鞭子并聽不懂她的啐罵,還未等她旋身回擊,鞭影便如長蛇猛地昂起蛇首,又朝她攻來。
她一時氣笑,世人隻知南漳郡主叫“餘霞散绮,明河翻雪”的玉蒼刀,卻鮮有人見過令“春煙斷,山月落”的沉水軟劍。
這長鞭咄咄逼人,當真不知沉水劍雖無法與剛猛的武器硬拼,卻最長以柔克柔?
她輕抖右腕,軟劍便如藤蔓繞樹,死死咬住長鞭。
榮齡持劍回撤,将鞭子扥得筆直。
她這才得了空當打量持鞭之人——那人像是不怕冷,僅用一襲黑紗将全身裹得曲線畢露。
至于那人的臉…榮齡隻瞟一眼便放棄。
她總歸是認不出、記不住的。
可待那人開口,榮齡卻驚訝地發現,她與這人雖接觸不多,但絕非全然陌生——
她常年位居巴圖林與賀方之後,在镔鐵局三大管事中最不引人注意。
不錯,眼前一身妖娆的持鞭之人正是常年素衣荊钗,全身無一分裝飾的神耀局管事高四娘!
“沉水劍…”她的唇邊露出冷笑。
而與她裝扮上的天翻地覆相比,高四娘的下一句話更讓人心驚——
“郡主駕臨小小福船,咱們未曾遠迎,實在失禮。”她不僅認得沉水劍,更知道沉水劍的主人。
“郡…郡主?”
“哪個郡主?”
人群因她的話哄地炸開。
這時,柁樓上的獨孤氏攀着欄杆急切探身。
她緊緊盯着那道叫人團團圍住卻無一絲懼色的身影——既有尊榮身份,又有如此膽識與氣度,那她隻能是…
“可是榮信的獨女榮齡郡主?”獨孤氏問道。
高四娘聽見她冷到極緻的問話,仍是一記冷笑,“是啊獨孤氏,正是害了你男人,毀了你一生的榮信,是他的獨女。”
甲闆上下因高四娘的這句話忽地安靜下來。
榮齡直覺大事不妙,後頸汗毛根根炸起。
未待獨孤氏怒喝“抓了她,我要她的命!”,榮齡已緊繃全身往左側欄杆縱去。
她的身份似一道巨雷,轟得衆人心潮澎湃又雙目眩暈。
若抓了南漳三衛的統帥榮齡郡主,那将是何等的無上榮光?
旁觀的阿卯隻覺私兵們如眼冒綠光的餓狼,洶湧着朝榮齡撲去。
他是太子麾下密探,自然深知郡主之于太子殿下的重要性。
于是,他拼了命地向榮齡靠攏,欲助她撕開口子逃生。
柁樓上,秀兒陪着獨孤氏一錯不錯地注視下方。
“花神主别擔心,高四娘可是司主座下梧桐院的頂尖高手,定能拿下驚…不,是榮齡郡主。”她深知獨孤氏對榮信的恨意。
獨孤氏未回答,隻盯着榮齡與阿卯如兩條逆遊的鮰魚,在人群中左突右擊。
兩條鮰魚…兩條?
她忽覺不對,“秀兒,方才他們可有三人登船?”
秀兒也于瞬間反應過來,“确是三人,可剩的那人呢?”
雙佛口已在咫尺。
因河道迅速變窄,水流生出急旋,吐出大量的水汽。
由此而生的薄霧自峽谷間漫漫湧來,于須臾籠上福船甲闆。
此時的福船雖已被榮齡一行毀了船艏密艙與頭帆,可憑借艉部雙舵的設計,船工仍能在複雜的水況中精密操縱航行方向。
然而,就在獨孤氏與秀兒發覺不妥的當口,一道黑影攀上艉部露台。
幾息間,匕首寒光四閃。
船工的呼救與哀号被四周的水聲、風聲與厮殺掩去。
隔空相望的獨孤氏與秀兒如見一場沉默的屠殺。
一道刺目的信号煙升空。
伴随這一方撕破暗夜的驟亮,福船開始失控打旋,直直往雙佛口伸出的險灘撞去。
這便是三人散開時,榮齡打出的手勢涵義。
她記得,阿蒙哥哥曾告訴她,大船前行,一靠帆,二靠舵。在如雙佛口這般風急浪高又暗流密布的險地,舵比帆更重要。
因而,她以身做餌,隻讓獨孤氏錯以為她的目的是卸帆。如此,她便将大部分兵力牽制在主帆左右,阿卯與赫哲可趁機潛去艉部摧毀船舵。
巨船在水流的夾擊中發出恐怖的“吱嘎”聲。衆人驚懼地抱緊身旁一切固定的裝置,隻怕一個巨浪襲來,他們便被甩入湍急的水中。
然而,榮齡他們不這樣想。
幾息後,信号煙的光芒黯去,如神兵天降的三個大梁人也宛若輕煙,倏地消失在船舷。
卧佛山下,榮宗阙又如一尊靜立的青銅法器。
一片緊張的寂靜中,他對一旁的王序川冷聲道:“待此間事了,我便是給了太子交代。日後你們若再越界,當心我翻臉。”
王序川躬身一拜,并無回話。
也不知他是不便回,還是不敢回。
可隻有他自個知道,他敷衍一拜,隻因心不在此。
他一瞬不瞬盯着視野中的巨輪。
待信号煙升起,他更是不自覺地前邁一步。
忽然,船舷處陸續落下三道黑影。
與高大的福船相比,那些黑影渺小如黑子、似孤星。
他的心弦高高懸起,隻将其中一粒略小的黑影印在眼中、心中。
可下一刻,他的瞳孔驟然緊縮——
一道筆直細長的陰影下探,金光微閃,那道略小的黑影被狠狠擊中。
她的四肢柔軟下垂,似毫無知覺地墜入大清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