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瑜掀開車簾,看了眼黃昏中的街道,“已至涿州了,咱們今夜便宿在涿州驿站。”
“涿州…”榮齡也随之望向車外,“過了涿州,便真的出保州了。”
張廷瑜見她有些許怅然,他想了想,問道:“郡主可還在憂心镔鐵局的娘子們?”
回大都前,榮宗阙将镔鐵局一案了結——獨孤氏以次充好、貪墨軍饷,收押後因怕大都降罪故引頸自戮。
她是死了,但镔鐵局中的其餘人又該何去何從?
榮齡想了想,歎道:“我雖叫榮宗阙保證,不可辭退姐姐嫂嫂們。可镔鐵局的主事若換作尋常男子,必定不會如獨孤氏那般替她們謀劃。”她道,“于公,獨孤氏是大梁的仇敵,與私,她卻是那群苦命女子的救星。”
張廷瑜勸道:“郡主已做了自個能做的,便是如春芳一般,也給足了銀兩遣其歸家。人人自有緣法,郡主不必強求。”
話是這樣說,□□齡心中隐隐仍有愧疚。
她想,她或許永遠做不到如建平帝、如父王那般堅定與果決。
說話間,馬車駛入驿站。
萬文秀已遞過腰牌,驿站上下俱在正門外迎接。“恭迎郡主尊駕。”
榮齡雖不喜排場,但涿州已至大都外圍,這些繁文缛節即便是她也不得不忍受。
“免禮。文秀,賞。”
驿站站戶引榮齡入内,“郡主請瞧,這是咱們涿州最好的一間上房。那枕、衾、褥、毯都用的頭蠶的湖絲,案、榻、床、椅由白塔木匠用長了數百年的紫檀木雕刻。小人還專門請來涿州手藝最好的廚頭,為郡主與張大人做些地道的鄉野味。”
榮齡颔首,“也不必過于鋪張,我與張大人一路颠簸,想早點歇息。”
雖是這樣說,站戶還是端上了八冷八熱共一十六樣菜,另加四盤點心。
待他離去,榮齡有些不悅,“大梁立國方十三年,這風氣怎的與前元一般無二?”
張廷瑜卻搖頭,面露寒意,“郡主這話有失偏頗,前元驕泰奢侈、貪欲無藝,大梁遠不能與它比。”
見他對前元這般怨恨,榮齡忽地想起他父親乃前元的鐵筆禦史張蕪英,是末年罕有的清正之臣,可正因他耿介,張蕪英樹敵無數,最終因赴南境調查一樁貪墨金礦案而失蹤。
“你後來…有找到父親的下落嗎?”榮齡問。
如晝燈光中,張廷瑜看向她,目光微閃,“找到了。曾有人不遠萬裡捎來父親遺贈——他們說,他叫人追至瀾滄水畔,最終落水而亡。”
榮齡低低一歎,握住張廷瑜的手,“直言骨鲠鐵面冷,禦史台前正氣盈。父親定是為氣節而死。”
晚餐時,榮齡一見正中的炖酥魚便想起來,“難怪,你從不吃魚。”
叫人撤下,她又連舀幾碗羊湯,都放到張廷瑜面前——同為失怙之人,榮齡自然明白生活中驟然失去父親的天塌地裂之感。
因而,她想安慰他。
張廷瑜見慣榮齡或是運籌帷幄,或是古靈精怪的樣子,卻未見她這樣溫柔,溫柔得如哄勸一隻幼貓多飲水吃食的模樣。
他心道,到底是自幼受嬌寵長大的,便是心疼人的法子都這般粗疏。
張廷瑜喝下幾碗灑滿白玉椒的雪白羊湯,見榮齡還要盛,他忙攔下。
“郡主,羊湯雖滋補,可我不敢多喝了。”
榮齡有些疑惑,“為何?”
張廷瑜看着她,一本正經道:“因太過滋補。”見榮齡仍一臉不解,他湊過去,壓下聲音,“可郡主又吩咐我分房而眠。”
榮齡的臉一下子熱起來。她手中的瓷勺也如燙人的鐵柄,叫人一時握也不是,放也不是。
“張衡臣你…”
她在心中暗罵,枉我方才可憐你、心疼你!
張廷瑜卻拉過榮齡的手,他笑意溫潤,“我明白郡主的心意。可一來父親的事已過去許久,他為心中正道而死,當時定無懼也無怖。二來我如今過得很好,既受君主賞識,得用平生所學一展抱負,又娶了心上人,與她情意相通,舉案齊眉。”
他搖了搖榮齡的手,“因而郡主不必心疼我。”
榮齡卻氣道:“我才沒有,誰心疼你!”
可她到底沒把手抽回。
待晚寝時分,張廷瑜送榮齡回房。
告别前,他問道:“明日便至宛平,我有一同年恰回了宛平守孝。近日他的孝期将滿,郡主可願與我一同探望?”
榮齡略想了想。
張廷瑜父母皆亡,族人又多在廬陽、九江,她還真從未見過他的親友。
更何況自個在保州盤桓二月,已算晚歸大都,為不引起建平帝的疑心,她便叫已在大都的萬文林傳開這一說法——她與張廷瑜三年未見,互相惦念得緊,因而趁他外出辦差便去尋他,二人假公濟私遊玩數月,稍償了相思之苦。
而與張廷瑜一同現身宛平,更是增加這一說法的可信。
于是,榮齡颔首應下。